黑沉香(十四)(2/2)
北邙山十分安静,远远望去,在黑暗里显露出的冷硬的轮廓犹如一只沉睡的巨兽。
李青珞手心里尽是冷汗,脚下树叶“吱呀”声清晰可听,除此之外,再无一丝风吹草动。
她这时候竟在想,小时候老道长吓唬她时,跟她说北邙山山脚下尽是孤魂野鬼,专门吸食独自走夜路的人的精魂。她问,鬼魂为何不去神都。老道长说,城中紫气蒸腾,城外有正清观镇守,邪物不敢靠近。但神都每一处锦绣绮罗的角落里,都潜伏着妖物邪祟。
神都有多少邪物?
城门口卖胡饼的老汉是穷光了贡品的土地精,明义坊里招摇着红帕的娘子是魅惑人心的狐妖,天津桥下驶过的渔舟木辕上露出的一角手印是淹死的水鬼所留,就连街头撞了你一下的三尺小童说不定也趁机摸走了一把阳气……他们并不可怕,因为在修道人眼里,他们的邪气一览无余。
真正可怕的是,是混迹在正常人中的邪祟,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一群鸟忽然从树间冲天而起,怪叫着在头顶徘徊不去,乌压压地遮蔽了一片月光,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李青珞还没从不寒而栗中回过神来,一柄剑已经刺到她眼前,执剑人低喝道:“谁?”
这声音分外耳熟,李青珞迟疑着道:“张……师兄?”
剑光一闪,照亮了面前人的脸,是张清都无疑。他吃了一惊,反手收回剑,道:“怎么是你?”
李青珞正欲回答,草丛间隐隐约约传出一声虫鸣,她过于敏感的神经下意识紧绷起来,“嘘”了一声。
两人凝目望去,只见不远处草丛中缓缓爬出一条蜮蝥,这叫声便是从它体内发出的。
“好重的煞气。”张清都皱眉道。他当即便要用符,被李青珞按住了,她腰间细剑如一条银蛇破开夜色,剑上贴着纸符,刺中了蜮蝥。它被长剑钉在地上,躬起细长的脊背,啸声愈发凄厉,李青珞正欲施法,那蜮蝥却自行腐化下去,化为一具虫干,一缕微弱的黑气飘向了草丛后。
她心中一凛,没来得及细想,拉着张清都躲到树后。
只见那树丛中又劈开一条道来,那根顶着颗肉瘤似的脑袋的金刚杵慢悠悠浮在半空中飘了过来,这缕黑气被吸入那头颅的鼻腔中。头颅上半死不活地趴着一条长虫,背上的黑甲映着冷月寒辉,似乎还没发现他们二人,擦着身后的树干飘了过去。
张清都看了一眼,便觉头晕目眩,他吸了口气,稳住阴阳二维脉,低声道:“这是什么东西?”
李青珞马不停蹄地从城中赶来,衣衫被冷汗浸湿,被夜间露水一泡,寒冷彻骨,不由打了个冷战。她喉间也被冷风灌得生疼,吞咽之间仿佛卡了跟粗壮的鱼刺,缓了口气,才将在推事院地牢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末了才问:“张师兄,你又为何在这?”
张清都一身衣衫整齐,显然不是从睡梦中突然赶来的。他道:“我总觉得附近有邪祟徘徊,却又找不出在哪,便跟我师父请示,带了人下山查看。本以为只是小妖小怪而已,没想到……”
他一时觉得后怕,心头莫名火起,“他们趁师爷不在想搜山?我们正清观堂堂正正,不藏奸佞,不渡陈仓,有什么好查的?”
李青珞不知该怎么回答,踟蹰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叠符箓。
张清都诧异道:“你怎么又重操旧业了?”
李青珞:“……”
她总算知道谢煜那番感慨从何而起了。
“这是我在路上画的,上面便是金刚咒。”非常时刻,李青珞也顾不得睚眦必报,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符来,“张师兄,你赶紧把其余师兄们喊来,上山守着,我估摸着他们就算是徒步走,这会也该到北邙山脚下了。”
张清都自然明白她话语中模棱两可的“他们”指的是谁,一点头,当机立断站起来,拉过她,“那好,跟我一起来。”
李青珞半蹲着没动。
张清都道:“怎么了?”
“我得回去……”李青珞从怀里掏出一小把灰烬,喃喃说了声。她鬓角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显得脸色愈加苍白。她方才说话还算有条不紊,对上那蜮蝥也临危不乱,这会压在肩上的重负终于放下,找到了可以依托的人,她突然变得无措起来,眼睛一眨,滚下一滴豆大的泪珠,“我得回去找谢煜,他留在我身上的纸人坏了,我找不到他了……”
张清都呆若木鸡,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这回不是风沙入眼,风沙入眼掉不下这么大颗的眼泪。他伸出手拍拍李青珞的肩,“你放心,谢师叔和玄虚师叔总会有办法的。”
话音落,天地间忽然起了一阵风,将草木压低了一个头。无故起风,又是带着一股阴煞之气,两人不由屏息凝神留意着周遭的动静。
忽然间,不远处传来一个巡逻弟子的大叫,“谁在这?”
这声大叫被匆匆收尾,夭折在黑暗里。李青珞脸上还挂着泪,但她现在满腔悲伤已经被恐惧淹没,手心里顷刻间又出了层冷汗。她捏起手里作为信号的纸符,往上空一抛,火光乍起,映亮了两人上方一颗硕大的肉瘤。
那肉瘤上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俯视他们,咧嘴笑道:“小兔崽子们,原来在这。”
张清都背后一凛,完全是出于本能,揽过李青珞,身形快到化为一道残影,他眼角余光一瞥,只见山脚下草木从中露出了一道道黑影,宛若一根根无声无息的木桩,密密麻麻地竖立着,将整座北邙山都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