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缺（三）（1/2）
这种病蔓延了整个金陵城, 病人刚开始都是以皮肤出现大片疮口为特征，继而昏迷、疮口扩大、伤口腐烂, 直到最后身体越来越虚弱，然后慢慢死去。
最开始得病的是金陵城秦淮河畔的渔民, 后来沿着秦淮河沿岸传染至两畔, 刚开始百姓都以为是普通的伤病, 并没有在意，直到第一个得了这病的人不治而亡, 大家才开始惊慌起来。
方玦是金陵城里第二批得了这病的人, 妇人为了照顾他衣不解带，用尽了各种办法，然而还是毫无起色, 眼见着方玦整个人身体状况愈发差劲, 妇人也瘦了一圈。
韩笑每日都有探望方玦好几次, 刚开始劝慰妇人不要过分担忧, 给方玦喂了不少修真界的丹药, 直到最珍贵的九曲化春丹灌了下去, 方玦还是毫无起色, 韩笑的心思就怀疑到别出去了。
一连三天，韩笑不见身影。妇人虽然心中也担忧，可满门心思都在方玦身上，直到第四日子夜, 妇人在方玦睡榻边和衣而睡, 原本就睡得轻, 半夜醒来，忽然被吓了一跳。
只见月光斜斜照入菱花窗子，室内无灯，一片昏暗，只有这幽冷的月光堪堪能照出来人俊挺的五官和修长的身影。
半明半暗间，妇人看不清韩笑的表情，她莫名打了个颤，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韩笑望着她，没有说话，将一玉瓶放在桌上，妇人心中隐隐约约有不祥的预感：“是发生了什么吗？”
韩笑出声，声音有点低哑：“这里面的东西你先喂给方玦，他服下后，身子应该就无恙了。”
妇人没有收下那玉瓶，反问道：“那你要怎么样？”
韩笑轻声道：“如果三天后韩某没有回来，你就当韩某从来没有出现过，然后立刻离开金陵城，回到你丈夫身边。”
一听韩笑要自己回到京城，妇人顿时怒道：“我不要回去！”
韩笑低喝道：“你听话！对你们凡间女子来说，还有比你丈夫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吗？”
妇人冷声道：“那里于我，和虎穴有何异？”
韩笑顿了顿，想起妇人的丈夫宠妾灭妻的丰功伟绩，低声道：“那你就去宋临那里，宋临会把你安置到安全的地方。”
妇人道：“你会走吗？”
韩笑正要作答，脑海中却突然想起回到这里之前自己和师弟宋临的对话。
他们从种种迹象中推断出，之前他们追踪的妖物恐怕就是罕见的能够带来瘟疫的上古妖兽絜（jie，二声）钩。
但凡是这种曾经被先辈镇压的上古妖兽，一出世无不惊天动地，引发震荡。
比如说，上一个出世的上古妖兽还是被万孤鸿与曲问情联手镇压的翡。
但韩笑要幸运的多，他从絜钩还未出世就开始追着它跑，等到絜钩降临金陵城的时候，正好是絜钩最弱的时候。
可即便如此，上古妖兽就是上古妖兽，不同凡响。韩笑如今的修为是金丹期巅峰，连元婴期都未到，根本就没有把握制伏絜钩。
并且，凡间并没有可以帮助他的修士。他师弟宋临才刚上筑基期，其他修真界的好友离凡间太远根本就赶不过来，至于如果求助四大宗门，那就更慢了。
然而絜钩的实力是随着出世的时间增加而疯狂提升的，如今正是絜钩实力最弱的时候，现在再不制伏絜钩，一来金陵城的瘟疫会不断扩大，蔓延到其他地方，二来，等凑齐人手再降服絜钩，很可能就没有现在那么简单了。
基于各种考虑，韩笑决定将生死置之度外，自己前去挑战絜钩，就算不能降服它，也要让它元气大伤。
宋临没有任何异议，生死度外，心怀天下，这是他们的师长从小就教导他们的。
只是，方玦如何安排却成了一个难题。
修真界但凡有天赋的苗子大都被四大宗门挖去了，留下的就成了散修，散修想要找优秀的弟子继承自己衣钵，大多就要从凡间找。依照韩笑来看，宋临的眼光无意极好，方玦的天赋比修真界的后裔天赋都要可怕，可是如果他回不来，方玦也找不到其他人能教导他了。
韩笑只能和宋临道：“如果我回不来，你看他的想法。他想要变强，你就带他去四大宗门，额，不对，你不要带他去太虚仙宗和清静仙宗，一个里面乱的很，一个女人太多了。他要是不想离开他娘亲，你也不要勉强他……”
宋临想了想，认真道：“师兄你对那妇人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韩笑愣了愣：“啊？”
宋临叹道：“但愿是我想多了。师兄你就不觉得你对她太好了吗，好的我看了都害怕，你没这种心思的话，就不要害人家，毕竟，她在人间是有夫婿和孩子的人。”
韩笑当时就傻在了原地，有一些人，不被点醒都不知道自己心中所想所念。
宋临又道：“修士终究是应该要少接触凡人，以免沾染因果。师兄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如果没有想法把他们母子都带回修真界，就不要再给人希望了。”
此间种种，脑海一一历过，韩笑心想长痛不如短痛，道：“我不会回来了。”
话音一落，妇人一点儿都没有回应，韩笑一看，顿时傻了眼。
妇人垂着头，肩膀轻轻地抽着，有晶莹的东西从她下巴不断滴落。
韩笑这辈子没怕过什么东西，哪怕是面对危险强大的絜钩，他也是想要挑战的心情超越了恐惧，可是这一刻，韩笑是真的怕了。
“喂，喂！”韩笑拍着妇人肩膀，苦恼道，“你别哭啊，你再哭韩某我……我……”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妇人低低泣道：“我知道你是要飞升的人，我知道我百年后就会像宋临一样老甚至死去，我知道我们必将殊途……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呢？你如果要离开，为什么不干脆走的干干净净，何必又尽心尽力帮我安排……”
韩笑傻傻站在原地，妇人蹲了起来，把身子埋进膝盖里，闷闷的声音传来：“你走吧……我会带着阿玦去找宋临道长的。”
室内安静了下来，妇人以为他终于离开了，大声哭泣起来，声音大的隔壁黄狗不断狂吠，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韩笑讷讷的声音：“哎……你别哭了呀……”
哭声一顿，半晌妇人沙哑出声，埋怨道：“你没走为什么不说话？”
韩笑摸摸鼻子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妇人忍无可忍道：“你快走好不好！”
韩笑叹了口气，妇人失落地想他总算愿意离开了，却不想一个温暖宽广的怀抱环抱住了她。
妇人神情微顿，韩笑低低道：“我发誓，如果我能回来，以后……以后我不会让你们母子无依无靠……”
还没等到妇人想明白这其中的意思，韩笑“嗖”的一声就消失了。
***
在韩笑了无音信的日子里，妇人一直没有闲下来，方玦的病在服下韩笑带来的丹药后立刻好转了许多，金陵城却有更多的病人无法得到医治。
韩笑为了防止方玦的病传染给妇人，曾经给妇人身上下过一重屏障，有这层庇护在，妇人就不畏惧可以传染的病疫。瘟疫传播越发严重，有一个原因就是得病的病人哪怕是亲人都不敢照顾他们。无论是妇人的邻居，或者是金陵城的富豪贫民都是如此。
于是妇人与宋临道宗里的其他道士道姑身兼众职，把金陵城里无人看管的病人们聚集在一起照顾他们，同时还找来许多刚刚患上疫病还能行动的病人一起行动。
这个想法最开始诞生的原因，是那一日街头上有个刚刚得病的乞丐跪着求妇人让她带着他去帮助那些已经重病昏迷的病人。
越来越多病人得到救治的同时，妇人身上的负担也越发重，可是她一刻都不敢歇息，一旦放松下来，她就会忍不住想到韩笑的生死。
“你其实不用过于担心师兄。”忙里偷闲的一个夜晚，看着瘦脱了相的妇人，宋临安慰道。
一提起韩笑，妇人眼睛就热了起来，她努力憋回去，声音微颤道：“他说要三天，可是如今已经三个月了……”
“说三天是因为师兄压根就没想过自己能够撑过三天。”宋临出人意料道，“既然修真界的援手已经陆陆续续感到，疫病又没有扩大，师兄大概率还好好的。”
妇人忍不出出声道：“他出生入死，你就不担心吗？”
宋临一笑，拂尘轻摇，淡然道：“心怀天下，生死度外，乃我辈之责。”
妇人一愣，这才明白为什么宋临实力和韩笑差那么多，他们却是师兄弟。
唯心而已。
这时候，拿着树枝在修炼化形术的方玦忽然眼睛一亮，拉着妇人衣摆，惊喜道：“阿娘你看，是师傅！！”
夜色如幕，明月当空。
男子身影宛如夜鸟般飞过，掠过檐角风灯，听到声音猛然看过去。
妇人眼睛一热，想也不想就追过去，两人狠狠抱紧在月色下。
韩笑与一起来援助他的修真界修士成功降服了妖兽絜钩，并且韩笑亲自用自己的本命法宝寂灭刀砍掉了絜钩的头颅。
消息传到修真界，原本籍籍无名的散修韩笑声名鹊起，与此同时韩笑却在忙着救助传染了瘟疫的金陵城的病人们。
方玦成日跟着师傅和阿娘跑来跑去，一方面大开眼界，另一方面嘴上不说，心中却越来越仰慕韩笑，一次韩笑送别回到修真界的好友们，回来一看，恰好见到方玦扒拉着门缝眼巴巴盯着自己，不由失笑道：“你在这里作甚？好像隔壁那条小黄狗。”
方玦从小性子就很沉默，要苏清鸢来说，谁他么也想不到这么个看起来沉稳持重的小树苗将来会歪成韩缺那个鬼样子。
所以他只是眨眨眼问道：“你会走吗？”
啧，这小子和他娘模样真是像。
一把把方玦抱起来，恰好碰到妇人从门内走出来浇蔬菜，韩笑什么也没说和妇人并肩走，接过她的花洒替她浇水，间或传来妇人低低的埋怨和树上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黄昏斜斜拉长三人的背影，温暖融洽，仿佛一家三口。
*
心怀天下，生死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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