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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夫之勇(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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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乐城从来没有对他关闭过门扉。从来没有。

这点本身很奇怪。毕竟双生是不受欢迎的,四家早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共识。他自己的父亲对他一直不冷不热,多少年来连句夸奖都听不见,若非尚武,早把他打出门去。老龙王似乎并没有排斥他到什么地步。在明池很小的时候他就结识了龙王的长子,明池半生武学里有他的苦劳——当然身体埋下的祸根也拜他所赐——虽然当时他并不清楚。

他成年后有很长时间在外云游。时不时会去拜访明池。明池尚未及冠,还有无数的时间陪着他乱来。有时明池跟着清泽喝酒去了,又或被太舒胡搅蛮缠着,他就自己在城里逛逛。龙族的女人高挑又雍容,是他们自家那些干练到有些凶悍的妇人无法比拟的。他那时曾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要成婚的话,一定要央求明池来帮他挑。

他后来那一日去拜访明池时,明池忙得没空见他。托人告他说如果没什么事就趁早回去,二日有婚礼,明池最小的两个妹妹出嫁。其实这个顺序并不对。明池未娶,五妹待字,突然轮到老六老七,实在不合礼法。不过龙族的事也不劳他费心,这种时候还是别为旁人添堵。自己的身份自己还是清楚的。

昭符并不知道双生为灾的传言是始于何时何地。他与明池皆是家中二代,顶上也只有侍奉上古大神的父辈。这四位的时间远比人神悠长,堪称是天地的见证者。他们到底看到了何事才如此恐慌,一直以来讳莫如深。他自知不能质问父亲,又苦于没有其他知悉途径。原指望明池哪日能和扬浇君细说,谁料戏乐城也多了一对双生。扬浇没认为是他引来的祸水,已经是千恩万谢的事情了。

是了,转眼上千年。自己半生飘零一无所知。他的心老了,也不再追究这些是非了。

明池既然没空约架,他就觉得无趣得很,准备稍微走走就打道回府。龙宫里热热闹闹的,上下宫人家丁忙着做最后的清点排查。他甚至看到长公主青渊都出来了,手上拿着单子帮忙核对。青渊是大庙的巫祝,平日代替扬浇向天地做供奉。家庙的人一般是出不来的,比如他因为生产而失宠的母亲。

他上前和青渊请安。长公主的回应矜持克制,简短的寒暄过后就彻底怠慢了他。宫人们又抬出些丈八高的珊瑚树,五彩的贝壳屏风,这前厅手忙脚乱的,来来回回地请他避让,确实的证明了他是个多余的人。他自知无趣,就随便挑了个方向逃走,一路错开人群,避开婚典前让人头疼的喧闹。

其实他从前并没有在宫里好好逛过,所以走到了什么地方也一无所知。他只觉得这块冷清了,不但没有宫中随处可见的喜悦,连装饰也没其他地方富丽。大抵是个不要紧的场所。他在这坐了一小会,隐约听见沙沙的脚步声,该是踏着落叶来的。他就站起身来,看见层层的石拱门后头露出一截飘荡的裙摆。他听见一个女声问他:“这是内苑了,你是谁,为什么唐突地跑到这里来呢?”

这个声音徐徐的,安定温柔,却沙哑。再抬眼时一位少女走到了他眼前。她和明池的眉目有些像,不过眼睛微肿,眼尾斜红染开,花钿也掉了些。昭符看她肘上的披帛,身上穿戴首饰,知道她的身份必然尊贵,然而又在微妙的地方卑微着——毕竟青渊在前,这身虽然贵重也显得分外寒酸。

“失礼了。我是孟山城的昭符。给姑娘问安。”

她轻柔一笑,道了个万福。她手里捏着一个手钏,顺着珠子推了一圈,又把它套回手腕。少女并没有言明自己的身份。“我很少见外面的人,”她说,依然轻轻的,静默地像是风吹落最后一片叶。“但是,太子时常提起您,今日一见果然勇猛非凡。”

她提及太子的眼神有一种莫名的凄婉,居然透着一种发了白的死气,昭符暗暗心惊。这姑娘从面相看该也是龙族的小辈,倒不可能和明池有情爱的瓜葛。“冒昧问一句,明池可是欺负姑娘了?”他忍不住问道,“如果是的话,等等我就揪着他耳朵过来给您赔不是了。”

她再度微笑,用袖子掩着口,肩膀微微颤抖,云肩上的珠子轻响。“您误会了。他待我很好,比很多人都好的多。只是我想,今后可能见不着他了,颇为遗憾。真的……非常遗憾了。”

她最后几个字溶化为风里的一阵叹息。她拢了鬓发,小心翼翼的点了点眼角。“让您看见这失态的样子,真是过意不去。”她又屈身行了个礼。“不要告诉太子。明池要想的事情很多,独不能让他更难过。”

昭符点了头,应了下来。于是她笑了,颇为宽慰的抵住了下唇。“他有您这样的朋友必然是好的。”她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些,脸有些红。“您真的好看,丝毫不逊于太子呢。”她忽然又说。

“倒是从没有人这么夸过我。”昭符哈哈一乐。见她似乎高兴了,也不由得舒了口气。“他们总说我喜欢打架,揍人的本事是极好的。啊……我们家家风就是这样吧。”他解释着,眼睛一抬,正对上那女子的双眸。他只一眼,看得有些痴,不由得再瞧了几眼,察觉到了失态时,赶紧转开了视线。“却不如姑娘半分美。”他也不知怎么,忽而就这样说出口了。

她于是羞怯地朝后退了一步。“您可说笑了。”她的声音小小细细。

“我……我才没胡说八道。”昭符看她这幅样子,莫名其妙着起了慌。他与明池不同,是不大会和女人打交道的。“真的——真的——”他又干巴巴地解释了两声,怀疑起自己话语里是不是有足够的诚意,还是像个轻浮浪子一样失礼?“哎呀,是真的好看,”他一跺脚。“你要不信,我去找明池过来,让他说说看。”

“那还真是谢谢您。”她依然轻柔的回应道,仿佛被他这窘态逗乐了,她舒展了双眉,咯咯笑了两声。“除了太子外头一个这样夸我的人。”她眼睛眯起,细长的睫毛簌簌抖动。少女用眼角的余光偷瞥着他,头垂了下来,语气重新多了伤感。“您这些年很辛苦吧。”

昭符哑然。这话把他从窘迫的境地捞出,却又带入了另一个深坑里。他心知这姑娘必然是知情的,而且知道得很清楚。他抓了抓头、思忖着该怎么作答。“他也是什么事都和你说过了呀。”他慢慢讲,倒并不生气。“其实……也没什么。”他反复斟酌着字词,从脑海里搜刮出一个合适的、用于形容自己遭遇的字眼。“也许,就是命吧。”他颇为无奈的、长长叹了口气,玩世不恭的腔调干涩得要磨出血来。但他还是笑了,温和地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妹妹——假如他有妹妹的话。

“我对外面好奇。所以问他的。他有时会给我说说他的朋友们。”她见他讲得这么慢,怕他动怒,就小心翼翼的解释着。“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一副丧气脸,他总怕我不开心,拿您的故事给我鼓劲呢……如果这得罪了您,请不要迁怒到太子身上。都是我的不对。”

“怎么会呢。”昭符回复说。“原本也是四家人尽皆知的事情,我也不介意多一个人知道。而且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再讲多点也无妨。”他注意到这少女如履薄冰的神态,猜想她必然也受尽了冷眼,顿时更多了几分惺惺相惜。“苦一些就苦一些,命途这么长,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吧,哈哈。”

“亏您总是笑得出来呢。”少女回应他,声音微小,像是在自言自语。“按您的想法,您觉得这都是——命么。明明生在尊贵之家,反不如一只小小蝼蚁。”

“不妨想这些都是命而已。至于原本为什么,这种事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他笑。“姑娘感叹得并无不对,可是,既来之则安之——倘若要活下去的话,总是得吃些苦头的。”他把袖子挽起了一点,虬结的筋肉上布着些伤痕。她倒吸一口凉气,退了几步,又忍不住上前,捏着手帕想要细看,察觉了失态,便止步了。

“开始时并不喜欢武,后来觉得还是武艺最好,不会骗人,也不会冷眼。就是练起来有点苦。”他再笑一笑。

少女这回不说话了。她努努嘴,静默地看着他,再走近了些,帮他把袖子放下。她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手臂,赶紧向后弹开了,像一只受惊的鸟。过了一会,她忽又开声问道:“那以后呢,还有无数个千年呢……您打算怎么过?”

“我并没有想好。”他直白地表示着。也察觉到这样说话有些蠢,脸有些红了。“其实我也很纳闷啊,我们为什么要活这么长呢。你看,明明过了几千年,还总看不到到头的时候。偶尔下界玩玩,总觉得做个凡人挺好,五十年彷如一大梦,妻儿功名全都有。这辈子过完,一切又重头来,比起我们这种日复一日有趣多了。以前和他们喝喝酒过过招,总觉得自己过得不叫日子——嘿,当神仙怕是我能想到最可气的事了。”

“是么……然而我们这些人,怕是连当凡人的机会都没有的吧。”她的语气泛起了一丝波澜,眼睛也跟着又肿了一些。她摇了摇头。“凡人想长生不老,却不知活一千年其实是疯一千年呢。明明手上拿着最好的,到底要贪心多余的干什么。”她叹一口气,目光低垂,几乎再要落下泪来。

昭符知她难过得紧,可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难过,也不敢细问,心里七上八下的。“罢了罢了,你可别真哭,哭了总不好看的。”他于是慌慌乱乱地劝,“唉,我也不懂别的什么,你要实在不高兴,就揍我两拳好了——哪都好,只要你能高兴。你就算叫着明池一起来揍我,我也——”

她扑哧一声重新笑了出来,愁容在瞬间如海水退潮,绽起的笑容正如浪花。她点头。“您这个人,确确实实如太子所说,是很有意思的。无论碰到什么事都刚直勇猛。”然而转眼间,她眼中又浮出一勾苦楚,漫上的海水再度吞噬了她的心。“若是早些年遇见您有多好呢。”

“现在也不晚。”他心头一热。

她再看他一眼,眼里的悲凉并没有消退半分。“不。怎么说呢。确实不晚。”她说着和表情毫不相称的话。她低头沉思,而后再度点点头,见他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不禁松开咬着的下唇,复又微笑了出来。“今天能见到您,也是这昏暗的一天里最好的一件事了。”

“对我来说更是。”昭符跟着她笑,他和她贴得很近,总让他习惯性想勾住她的肩,拍拍她的背,可注意到男女有别,他不由得尴尬地收回了举起的手。“唉,您知道的,今天我可被赶来赶去的,整个城里就我最闲。连明池都懒得见我。不过我原本也不该来烦他的,他可是太子,总得经手一堆事——他要嫁妹妹了。”

“是的。他要嫁妹妹了。”少女无悲无喜,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这句话颇为平静,昭符没有听出任何异样来,他便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聊下去。“我也是很意外,他年纪也这么大了,不让他定亲不说,反倒先把下面的妹妹们嫁了。不过想来他是独子,找个合适的夫人不容易。扬浇君必然要千挑万选吧。”

少女兀自笑笑。没有回答他的话。

“我记得您大他许多了。您没有成亲的打算吗?”她忽而追问。

“我这样的人,哪家会嫁女儿给我呢。”他苦笑着。“娶四家外的,又丢了父亲的脸面。嘿嘿。姑娘也知道的,就算我们过的不好,也算是这家的一份子。凡人说什么来着,‘瘦死的骆驼大过马’?也不知道我这话用的对不对。”他原地踏了几步,再啧了一声。“不过呢,跟着我的女人大概也会受苦的。好好的姑娘家,会很多选择。还是不要祸害了为好。”

“不。”她突然小声说。

“您很好,她也会很好。”这句大声了一些。

昭符脸上有些烫。他觉得自己反倒扭捏了起来,和个小姑娘似的。他和女人打交道的次数太少了,对着这样一位少女,他确实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懂。”他说。

“谢你吉言。”他想了想,又赶紧补上。

少女依然静静地看着他。她好像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注视着。没有热切、没有娇羞、只是和初次出现时那样,带着泛着死气的悲伤。末了,她褪下了刚刚拨弄的那只手钏,郑重其事地摊在手心,躬身递到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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