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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叹(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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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池旧事

他的父母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那是明池最初对爱情的印象。他儿时闲得无聊,会偷偷藏到父母的房间外面听他们讲话。扬浇君的声音温和得简直不像是他本人,而母亲总是轻柔的在笑。他们时常谈论自己的子女,期待着他们接二连三的长大。对孩子们,汀夫人无一例外的偏袒着,尤其在明池的问题上。

“他们都是你的孩子,都像你。”无论多么难办的问题母亲都能微笑着还嘴道。“夫君,他们只是小孩子,要耐心一些。”

然而扬浇并不算非常有耐心的人。他年少便在那位大神的座下听法,与现在愚昧的后生们不可同日而语,自然而然也没有太多好的脾气。年轻的明池多少怨过父亲,仅仅因为“年纪够大了不能再胡闹下去”的理由而指派亲事。成婚那年母亲已经过世很久了。在一个人做决断时,扬浇君显得粗暴而不近人情。他并没有心情说明一切,尽管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总是对的。

汀夫人死于难产。

明池想,他后来对后代的生育没有兴趣,可能源于母亲的罹难。龙的生产艰难而凶险。尽管龙性淫,戏乐城说到底真龙还是很少,住民多是那些跃过龙门的鲤鱼所成。汀夫人的死在城里是个禁忌,没有人会再去提及往事触碰扬浇的逆鳞。在妻子去世之后,他长居城内不出,把内外事务交到了明池手中。

明池回想起来,那日的情景脑海里只剩血红一片。

因为是儿子,他被关在了产房外面,后来被先生唤去上课了。长姐和次姐在里面帮忙。父亲始终守在母亲的旁边。他那时年纪还小,姐妹众多,想当然的以为生孩子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清泽是他的伴读,趁着先生不注意,他们两个悄悄咬着耳朵。

“之前我听母亲和父亲在争,是叫温河好还是静潭好。”明池说,“爹选的温河。依我看,两个都可以嘛,不就是个名字么。”

“虽然搞不懂你们族语怎么说,‘温河’听起来可像是个男孩。”清泽说,“你爹想再要个儿子?”

“父亲取名字总是随心情的吧。而且倒不是爹想要。”明池又说,“那天我偷偷跑去听他们聊天了。娘说呀,我成天和你们这群笨蛋混,要混傻,好想再生个弟弟,有了兄弟,人也就有担当了。”

“切——”清泽嘟着嘴,“要说笨蛋也是昭符和太舒,才不是我呢。那你爹说什么?”

明池脸上有些尴尬,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正巧先生回头看他们了,他们遂低头装认真看书。扬浇的话是:“明池本来就是个傻的,还需要跟人混傻?”他这样说的时候,笑得很大声,声音里全是愉快之意。

“再傻也像你。”母亲依然是柔柔地回他。

明池并没想透自己当时哪里会像父亲。正如父亲反驳的,他是他们所有孩子之间外表最像母亲的那个。但是母亲仍旧坚持地说,明池和父亲是一样的。

“和夫君一样,虽然看起来很冷淡,但明池是个十分温柔的孩子。等他长大了,处事风格也会学着你呢。”母亲笑着说。“不过,就连好面子也是一样的。对明池绝不能当众骂,得夸他才好。”

虽然母亲这样说了,父亲到头还是没有夸过他。想来,自己这些年也的确没做到什么值得父亲赞许的事情,反倒娄子一个捅的比一个大。湮姬的事,阖的事,反叛的事,夕姬的事——没有任何一件,他做得好了。

如果母亲还在,她会说些什么呢?明池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毕竟,如果汀夫人还在,很多事情并不会发生。她离去了很多年,长久到明池只能从自己的脸上看出她的样子。但是明池并不爱笑。

他思念着母亲的笑容满面,也许这是他这些年来发现的唯一和父亲的共性。女人笑起来总是很好看的。他偶尔看见夕姬露出微笑时,也会这样想。

而始终带着笑容的母亲的时间终止在了那个看似平常的一日里。

大姐跑来找他。青渊已经吓得不会说话了,只顾一个劲地砸门。先生把门开了,她进来,裙摆上溅着红色的血点,脸上全是未干的泪水。

明池一直害怕看见女人哭泣。他的姐姐多,各个温柔如水,每一个眼睛都水汪汪的,一星半点的委屈能落下泪来。青渊一哭,他瞬间也跟着慌了,竟不知如何去哄。他直觉知道出事了,出大事了,和平时小打小闹的完全不同。不需要等着姐姐开口,他就从书房冲出,向母亲的房间跑去。

神明是不死的,在天界的范围内,这是妇孺皆知的常识。在幼年明池对现状所有糟糕的预想里,他唯独没考虑过母亲的死。

娘,那个温柔的娘,怎么可能会死呢——

白涧守在门口。她虽然没有姐姐那么六神无主,但显然也好不到哪去。她看见了明池猛地扑了上去。明池感到她在发抖。

“是双生子……母亲、母亲她——”

她的话没有说完。白涧跪在地上大声嚎啕。明池知道双生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正如昭符去各家都遇不见好的脸色。但是、但是如果父亲在的话,那就一定有办法——

“白涧。闭嘴。”

他听见了男人的咆哮。

明池至今不愿回想父亲那一日的怒火。他感到这云上的城池随时可能土崩瓦解。戏乐城整块大地都在隐隐震动,因为恨意而释放的龙息让空气灼热如火。然而,和他炙热的威压相反,他的声音极为寒凉,暴涨的愤怒锋锐如刀。在训斥完女儿之后,扬浇的声音有一个明显压抑着的喘息。那是彷如受伤后强忍着的痛楚。即使在后日大战之时,扬浇也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声调说过话。

明池慢慢扶着白涧在台阶上坐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走进去,可他的脚仿佛自行有了意志,把他引向了房间里。也许那是一种孩子的本能。他知道父亲在里面,母亲也在里面。还有尚未见面的弟弟或是妹妹。他们曾经被全家期待着,而现在是灾祸的象征。但是不管怎样,明池清楚这都是骨肉至亲。

房间里只有婴儿交替起伏的哭闹声。

明池知道他们倦了。他见过刚生下的五妹,小小的一个,也经常嚎到困倦才睡着。这一双孩子的嗓子是哑的,哭声有气无力,是一种费尽力气而一无所获的无奈哭诉。他们想要什么呢,母亲,奶水,父亲,拥抱?都没有,他们在父亲脚边的被褥里挣扎着,缠绕在一块的脐带还没有处理。憋成红紫色的脸上都有两支幼小的角。

扬浇根本没有看着他们。他们仿佛是被肆意处置的杂物,和打翻的水盆,沾着血污的手巾一起,被扔在了脚下。

父亲背对着明池坐在床边。那一刻明池忽然觉得他老了。他不再如从前一样意气风发,带着一种傲然的凌人笑意出现在那些上仙们的聚会上。他此生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年岁,而孑然的背影或许在宣告着他今后将独活至疯。越是靠近,明池越是察觉到他浑身散发的杀意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孤独感。

一种不快的预感爬上了明池的后背。这种感觉抓住了他,让他透入骨髓地发起了冷。他想起了两个姐姐,她们到底在怕什么才变成这种样子?他笨拙地向前走了两步,越过父亲低垂的头颅他看见了延伸出的犄角和龙鳞。在暴怒下连人形都无法维持的父亲让他感到害怕,但他觉得自己必须知晓答案。

他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红色的血。

在见到血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头脑炸开了。明池眼前只剩下一片令人晕眩的红。习武之人,这个出血量不需要解释他就知道意味着什么。他木然地瞪着那些凝结的暗红色静静盛放在价值连城的锦被上。

母亲同样安静地躺在那里。头一次的,明池没有在她脸上看见笑容。她看起来如此疲倦,汗和泪都还在她脸上留着痕迹。生孩子原来是一件这样痛苦的事。明池忽然想到。娘太累了,她需要休息——如果睡一觉、睡一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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