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付错(1/2)
那小小的男童在一片蜿蜒的血泊里拾起了一支簪子,用袖口蹭去血,将头发挽了挽,斜斜插上去。他对着血泊一笑,眼角嘴唇堆砌的妩媚像模像样的。他再注视着那无辜被砍杀的丫鬟尸身时,满脸具是凉薄。他垂下眼,依旧噙着一丝笑,也不知是讽是哀,悄无声息地逃走了。
无论过去了几千年,只要在梦里,太舒就能梦见当年的那些事情。他打量着自己幼时的脸,远没有现在纤细,胡乱生长的浓眉反倒某种英武气概。长兄因癫自尽时他还很小,二哥发疯行凶时他亦不大。他那时上头还有一两个哥哥,向着权位跃跃欲试着,对悲剧的发生嗤之以鼻,总觉得是在位者过于愚蠢屈从压力。但是他看开了,他知道自己要躲着走。他胆小,他想多活一会。
当女人多好。当女人多好。他现在很少再念叨这些话。在年轻时候说得很多。那是强加在头脑中的自我暗示。他和父亲一样瘦削、高挑,有着坚硬而宽大的骨头,以及同样坚韧不易卷曲的头发。这身血肉要削成女人的样貌是难的。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去做。点上红妆,染上指甲,用层层的丝帛束着腰,哪怕是人间流传的,暗地里加害嫡子断子绝孙的法子也可以用在自己的身上。他在疯子们的面前装着疯,惟妙惟肖的。再到后来,他甚至有些遗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直到有一天,他在四家的聚会上碰到了那个同样年轻的少年。龙族唯一的儿子,理所当然成为太子也坦然接受了命运的人。他第一眼看过去觉得很生气,这个少年有着天然柔美的女儿面相,他费尽心机的装饰至此竟敌不过人家的天造。而这样粉雕玉琢的面孔的少年却又是一个真的男人,外露的锋芒不可直视,意气风发的,成为了所有人的目光焦点。这种奇妙的违和感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以至于,在明池彬彬有礼地和他打招呼,唤他小姐的时候,他却说:不,我也是个男子,和你一样。
当然,他知道那天的事明池过后就忘了。他毕竟很低调,日常装疯卖傻、躲在闺房里,冷眼看着外面争得一片腥风血雨,到头来都变成坟冢土一掊。蠢物。他在心里骂。抹了脂粉的嘴唇似吃了血。他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纤弱白净,柔滑的面部没有生须,喉骨的线条平缓。而身下,那团东西萎靡着,缩在零星的几根毛发里,像个垂髫稚子。
“然而,你明明知道自己是个男人——就算你再逃避,你也是。”那个声音在他耳侧低吟着。他看见镜子里自己身后冒出来的人形。同样瘦削而高挑,有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却是男装的扮相。这风云变化只在电光火石间,他却接受了,坦然的。那个男人生硬地扼着他的颈子,将之摁在地上,他却依然露着微笑,伸着腿灵巧地攀住了对方的腰。
“凤凰啊,为什么找上我。”他痛得咬牙切齿,声音里千娇百媚不曾少掉分毫。
“鲁莽并非胆色,隐忍又非懦弱。装疯者绝非真颠。你这家伙,有趣的很。”这盘踞在整个家族之上的影子也露出微笑来,却是残忍的。凤凰的声音能穿透头颅,在他的脑子里无止境地回响——这名为凤凰的疯病毕竟最初只是个幻觉。可是幻觉长大了,被喂够了血之后生长出四肢百骸,能幻化成与它的猎物同样的外表。“我讨厌蠢货,操控他们,逼疯他们,没有任何乐趣——倒是你——”
到头来这个家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上。太舒想。这一落就是几千年。他的父亲死了。按理来讲他是王了,却顾忌着这个称谓。在人前他依然谦称太子,莫名其妙的,个中缘由自己也讲不清楚。他原也没有成为王的心,可也同样没有将位置交给其他人的道理。一是这个位置总会死人,那些个信心过剩的、到了凤凰的掌中撑不过俩月。虽说他并没有拯救他人于水火的心思,可生死的事也确实不爱看了。二来这事情原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这影子缠着他,这影子不放过他,就算他想逃,能逃到哪里去?他自己也发了狠,起了誓。这玩意儿折辱了他这么多年头,几乎逼死了所有他称得上喜欢的亲人。只要有一口气在,他也得和凤凰耗下去。不为别的,存心的不让对方得偿所愿罢了。
然而他活着,他还是家主,这点便给了凤凰足够的乐趣。某种意义上,凤凰早就是逞心如意的。自己充其量只是让对方不那么舒服,为此付出的代价惨痛。房中的秘趣从来没有趣的成分,痛倒是日常。久而久之让他对自己男性的面容横生了更多厌弃感,除非必要,他决意不用这种面目示人。可是明池是极烦他这一点的。倒错的性别让龙感到不适。明池知道他理应是怎样的人,因此尤为厌烦他浮夸的演出。但是龙并不真的理解他,龙也不屑于给与他更多的肉身上的慰藉。龙喜欢女人,真正的那种。
这并不妨碍他在千百年后他依然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明池。手上盘玩的菩提子咯咯作响。一盏红烛照得他泪眼婆娑。他骗明池去喝酒。他知道明池酒量好得很。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假意要毛手毛脚对方可能报复性地做什么。这些都被他料到了。龙的手指抚摸过他的脊骨时,那种得愿以偿的惬意让他低沉地笑出来。即便再不喜欢他,明池的动作都是轻柔的、爱怜的。他紧紧攀着明池,到最后也不乐意撒手。那是他今后多年佐着苦难的佳酿。
“别留我一个人,把我交给我爹。”他对明池耳语。“有个家伙看我今儿这么开心的话,会杀了我的。你就好人做到底吧。”他又笑了,黏黏腻腻地说。“和你做这种事情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很开心的。龙太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好?”
然后明池果然把他送到了他父王的眼皮子底下。未着片缕的五花大绑着。他倒是不恼,至始至终笑嘻嘻的,心里道明池生气的样子挺有趣的。他与明池的交情,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五味杂陈,喜悦的成分更多。
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对擅闯桃林的这些凡人的关注到底源自何方。叫知微的男人和自己是不一样的。虽然都是被迫坐在了棘手的位置上,这个男人居然发自内心的在为其他人考虑,发自内心地思考着家族复兴的轨迹——而不论自己曾经遭受过何种对待。这种感觉难以言喻。他不知道该说这个人是愚蠢还是天真,又或是别的什么。或者凡人骨子里带着这种血淋淋的执着?他觉得这群孩子能走到自己面前已经是一件值得嘉奖的事了。于是,他施以援手,以赞许其勇气,也为自己的招兵买马埋下伏笔。他说到底总是为自己考虑着的,他需要一个忠诚而坚韧的家伙作为心腹,至少在惨淡的生涯里得以更好地苟活。他看上了这个叫景知微的家伙的转世魂魄。
而另一个,则是因为明池。明池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怎么可能当真不知道呢。龙从以前开始就是爱极了面子的人。龙不会开口求人,也不能忍人揭短。所以他痛痛快快地嘲讽了明池一阵,心里舒爽得跟冬日晒足了太阳。他知道明池在想什么。他知道明池喜欢那个女人。他甚至隐约嫉妒着这个女人得到了自己所不能拥有的东西。但是女人的心思在谁身上,显而易见。
你比我想得还蠢,真让我失望。他一面腹诽着明池,却不自觉地关注了起来。出于友情也好,别的什么也好,他知道自己得替明池照看着点。过后再把这人情卖给龙吧。过后吧,过后再说吧。他想着。等到开春,一切都好了。
他的精神越发差了。每每到了秋冬他都分外疲乏。和凤凰的争斗太耗心神,他需要休息,一次漫长的睡眠。“我谁也不见。就算是麒麟登门也给我挡回去。”他吩咐道。凤凰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他躺好了,睥睨着。“如果你乘机杀了我,感激不尽。”
结果他又安稳地活过了这样一个冬季。他从浑身酸痛里醒来,脑子却比先前要清楚了。他舔着嘴唇,把元阳和血的味道悉数咽下。凤凰依然似笑非笑,对他此时清醒看来非常满意。这个男人凑近了,用指甲划着他脸颊上的伤痕。在睡梦中他也从来不会被放过的。
“你好像今天有很多话要说啊。凤凰大人。”他戏谑着。
“那个景知微求见了几次。那些人按你的吩咐挡驾了回去。他快死了,想央你照看那几个小孩。不,该说原本他就该死了,却被拉了回来。人间叫‘冲喜’。你该知道指的是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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