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1/2）

门开了，椒房漏进了凉风。一直守着门的两个下人恭敬地欠身行了礼，从女人背后退了出去。门又一次关上，只留一声悠长的余音。

“我算是知道前因后果了。”少女打扮的女人再一次出现在她的旁边。前日为她安置过后，夕帷就再没见过她，龙神则来过一次。明池说过她就是凡尘说的阎罗，平时忙碌得很。“你也不觉得乏，都哭了几天，再哭有什么用？更何况我这地方会哭的鬼这么多，多你一个少你一个，原也是一点区别也没有的。”

夕帷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女人说话，明明平声静气的，总是字里行间埋着辛辣味。夕帷正住在这阎罗给她安排的下处，有人会定时送来茶饭。她跟下人问起他们时，下人都一声不吭。关于主人们的事情天机不可泄露。

“这里吃住还习惯吗？”女人又问她。“明池那边吃穿用度要比我奢侈些，如果我这边的招待还算满意的话，那边必然也没有问题的。”

这招待肯定是没有半分问题的。她活了这么些年，景府里锦衣玉食也开过眼界，谁曾想，与这地府的仙家相比，会是云泥区别？从前她觉得世人为了修仙苦苦挣扎，根本毫无意义。现在是切身懂了成仙的好。那些巫祝被选进队列时欣喜若狂，必然所求正是如此。谁料世事弄人，最终抵达此处的，只有她而已。

可她压根不觉得好受，世间珍馐味同嚼蜡。想到知微吃的恐怕是冷水兑的谷糠，夕帷更是心疼难当，恨不能用自身将知微换出来。她摇了摇头。“殿下，我想回去。”她说，努力让自己哭浑了的舌头咬字清晰。“求求您，放我回去吧。”

“这种事我是办不到的。”阎罗直截了当。“你是明池带来的，他要是不同意，我没权限放过你。那家伙虽然一大把年纪，小孩脾气上来横竖不讲理的。”她跟着摇了摇头，轻微叹了一声，莞尔，复一脸平静。“你胆子真是大，居然敢对他放狠话。这真让我喜欢，都想夸奖你了。”

夸奖是夸奖，对自身没有一丝实质性的帮助。夕帷心知阎罗与龙神情谊深厚，这女人性格有些恶劣，只是在拿自己调侃解闷。更何况她也明白，正是自己对着明池放狠，才让局面又难以收拾了几分。

阎罗说的是先前明池到这里见夕帷的事。看来负责看守的下人给她悄悄回了话，龙神那个性恐怕是不肯亲自跟她讲的。明池来时夕帷哭着求他闹他，说自己与别人订过终生，望他能开恩放自己走。闹到后来明池听乏了，甩了她一句：她已按约定算做自己的人，再有什么郎情妾意通通都给他忘忘干净。她一急，甚至赌咒发誓已然做过通房，配不上神明的浑话来。

“那可巧，比起不通人事的黄毛丫头，熟门熟路的摸腥女人更有趣味。”他颜色未改，懒洋洋的嘲讽了起来，混帐话说得比她还狠。“你要是不用上人间那些上道儿的闺房秘术来伺候我，我就把你家小少爷抓来责问，看他到底那东西多无能，连个女人都教导不好。”

她脸上羞得大窘，多一个字说不出来。那龙神冷冷一笑，当下知道她又撒谎，就直接离去了。

“你犯了他的大忌讳，看他气成这样我是分外开心的。”阎罗说，想起明池，掩口再笑。“我们龙太子可是三界内出了名的受女人欢迎的主，可比你们那种皇帝老儿更受爱慕得多。原来居然也会有被小姑娘冷落的时候。”

“欺骗神明的罪过我承担不起。”

“那让神明恼怒的罪过你就承担得起了？”阎罗步步进逼，“也不是说你有错，怕是你上辈子造孽太多，碰巧倒霉，把他的痛处都踩得这么准来。他平日也不算难说话的人，可就天生好面子，你却当着一干凡人的面驳了他的脸面，他给的好处你全盘不要——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光凭这一点，我都喜欢得紧，想帮帮你的忙。只可惜——”

“一是，你与他的恩怨，我只能劝，没这个权力私放你，二来，就算我把他哄好了，现在这局面下，他纵然有心，也不好放的。”

“他是龙神啊——”夕帷哭着求道。“他想做什么就能作甚的——这些不该是神明的特权么？”

“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阎罗说，她端详着夕帷的哭脸，从袖里摸出一方手帕，递到她手上。女人的声音冷冷淡淡的，仿佛说的都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根本不为她这张愁云惨淡的面容打动。“答应了人间的事情决计不能反悔，而他素来也是言出必行之人。说起来，都怪他自己事多。你们桢家搞得怎么天翻地覆，和他有什么直接关联。笑话惨事这么多，闲着慌要去听那些河神聒噪——看看热闹、教训教训，偏看到你这家，只能算自作孽了。一旦进了人间请神的场子，便是我们也不得不稍礼让些。本来么，他若是不带人回来，充其量算你们的仪式失败，可他气头上带了你回来，那就大礼已成，说不清楚了。他这人颇爱面子，现在放你回去，太过丢脸是一回事。你回去了，和我们就无分毫关系，怎么面对那家人才是麻烦。你是个聪明姑娘，会遭遇什么还要我细说？”

夕帷知道她的意思。如果龙神失了约、将她送还，必然桢家以为都是她的过错，要按家法溺毙，到头还是得回到这冥城来的。平白兜兜转转一遭，全无回去的可能。她对死活从不计较，早年看了太多事，熟知生死有命的道理。可是，知微尚在人间一日，她便不能死在远离他的角落。但若留得了一口气在，却要和他永世分别，她是熬不住肝肠寸断的苦痛的。

“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夕帷恳求道。接了帕子却不记得擦脸。那阎罗盯着她，用眼神迫使她好好把自己收捡了，这才继续说话。

“什么理由？不过是些妄念。”阎罗嫣然一笑。

对着夕帷哭肿的脸她又继续说道。“几千年来，多少比你漂亮的小姑娘对我哭花了妆，说想回去见人间的情郎——谁又回的去？虽然你是未死之身，可你也需知道此地是幽冥，是死域。进来了，烦恼杂念全当生前事，可明白了？”

夕帷怔了一会，先点点头，又摇摇头，仿佛听进去了，却没法接受。阎罗把她的情绪尽数看在眼底，也不安慰，接着道：“虽说照理你就算明池的人了。可你这模样，他显然也瞧不上的，本来也窝着火，自然说不上多疼你些。你要乐意的话，以后就在我这里住下，陪我说话找些趣味。不乐意的话，我送你到他那住着。这明池太子爷虽然荒唐，对女人却君子，你真不答应，他绝不会乱动手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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