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1/2）

书上说，龙游于天，必有骤雨。至于是不是，其实之前没有人见过。人间巫术、神明显像这种记载，往往都是上古遗留，日子隔了长，未散失干净都是庆幸。世间流传的鬼神轶事，杜撰居多：毕竟见过鬼怪作乱的非疯即死，而真正的神明很少踏足凡世，就仿佛这些尘土会脏污靴袜。

廿三日暴雨不停。这个时节本是雪季，忽化骤雨实为异常。这云中风雷鼓动，犹如龙吟。整座神庙仿若风雨中挂在枝头的一只鸟笼，随时都有倾覆崩毁的危险。

夕帷不敢抬头。其他人也一样。

这异常天气的源头此时此刻正站在神庙的正中心。神庙里的陈设乱七八糟的，许多已被降临时巨大的冲劲甩脱墙壁砸成粉碎。这里大半是大巫先日为了契约准备的道具。在强烈的力量对比前它们不值一提。

“束缚”，针对弱小者，“约定”，是旗鼓相当。而现在，是否能被“施舍”一瓢，谁都不敢妄言。

夕帷知道此神并不为杀生而来。那些飞散出去的器物没有砸中场中的任何一人，只做力量的昭示，是对这荒诞计划的十足嘲讽。环绕场上的神明尊位或碎或倒，只余一块岿然不动，正是东宫青帝。

“你们好大的本事。”这个声音道，清清朗朗，恰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语气不怒自威。他不赞不讽，停一停，又是一句。

“冥城最近忙碌得很，也是你们的功劳了。”

夕帷后来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一来朝廷末年，冥府要根据天法惩戒世间，不再按平时的条例管教鬼怪。鬼门整日大开，由着他们上京胡闹。二来近日的清君侧，除了景氏一族，更有无辜被牵连者数百，阎罗殿上哭声震天。

上位的巫祝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话。

“先代的麒麟请我赐福王朝，也就几百年前的事情。现今一瞧，真是荒唐。”他见无人答话，不禁冷笑，继续说起来。“上上下下，疯的疯，傻的傻。不看看自己身份，连这种把戏也玩出来了。”

“所以呢，这些，就是你们准备的贡品了？”

夕帷感到有锐利的目光扫过自己。她脸一红，头压得更低，连气都不大喘。她跪在十六人的末席上，巫服宽大的袍袖里双臂微微颤抖。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不——不知——龙神亲临，这些、这些女子——”终于有人开声解释，是另一名年长的上位巫祝，平日颇有些辩才。然而，听见自己的声音夹在风雨声中微如蚊呐，她不由得犹犹豫豫闭上口，忽然身体向前整个倾倒，不住叩首：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一时间室内大乱，都是手忙脚乱伏地磕头跪拜之声，又有嘤嘤哭声，呻吟告饶声，声音嘈杂悲苦，好好的请神法会，听起来倒成了什么置办白事的现场。

“也不觉得吵？”他再道，语气随意，像是看了个笑话。

又一时上上下下齐齐住口，间歇须臾，忽有人哇一声哭出，再道“殿下息怒”，接着七零八落的，有些人忍不住多磕了几个响头，这才作罢。悉悉索索，衣裙规整，片刻后集体正襟危坐，噤若寒蝉。

“把头抬高，看着我。”他面向这十六人的阵仗命令道。

夕帷不敢违抗。她随着其他人一道，抬起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景象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先前瞥见青帝牌位未倒，又听人尊称他龙神，心道是巨龙临世，谁料正中站着的只是个身形看似羸弱的华服少年，衣裙流光溢彩，披发、御剑，环佩叮当。那相貌仿佛不过十六七岁，青发如瀑，面若堆锦，眉目动人。只是这眉眼中若含星霜，英气翻腾，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明明形似娇弱，却矜庄自重，散发着凛然不可接近的气魄，俊俏风流不入俗套。须臾之间，饶是她心中有人，也不禁心头一热，脸上更红。周遭更有些姑娘克制不住，低呼出声。

原来仙人是这等模样。她想。

“汝等——想从我这获得什么呢？”他面向这十六位少女，忽然发问。

全场再度鸦雀无声。

夕帷管不得其他人都在打什么小九九。她只知自己对他并没有妄念。被选中大典本也是昨日之事，除了哀叹命运弄人，连多余的一分心思都没有花。纵然好看如斯又有何妨？如果一定想要他恩赐的话，能求的也只是知微康健平安——他既然贵为龙神，自然在帝京颇有威能，救一人于他，易如翻掌。

但是她明白自己即没有资格开口说话，也没有胆量在此时造次。她做了多年的丫鬟，练得是察言观色的眼力，明白此刻是何等凶险：这次的大典原本是邀请散仙赴会，在这节骨眼上阴错阳差请来龙神，已经说不上是天大的幸还是不幸。龙神虽然口气不急不缓不喜不悲，但毕竟翻手为云，覆手做雨，谁料他真实想法又是什么？桢家做了什么事，从他的话里可知，他必然是清清楚楚的。作为主宰东方的大神，他何必对这种腌渣施恩？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时，龙神已走近了她们。

“你们的规矩是、我既然来了，就要挑一个走？”他说得漫不经心。

这时刻，却谁也不敢回答他。

“那我就随意看看了。”他道。

恍惚间她看见周遭的女子纷纷抬头、偷偷做了抿唇捻发的小动作。龙神的视线随意落在她们之间，在这些娇美的面容间时而游走时而停留。她露怯了，在这些充满期待与妄想的昂首女子们中悄然低下了头。她只恨自己没有溜走的可能。奴婢之身，做多了陪衬者，她素来对这种挑拣分外敏感——更何况，就算自己根本不会被挑中，她始终觉得，自己更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

知微少爷。她在心里默念。

一根手指挑上了她的下巴。这原本是个轻佻的动作，可是他做起来，竟然让人体察不到这种不适。她在惊恐和慌乱中对上了龙神的眼睛。这双眸子是冷的，甚至有些许不快的意味在里面。

“不。”她不由自主地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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