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1/2)
那一日,整个景家大宅里尽是鬼哭之声,不分白天黑夜,响彻天空。
未及冠及笄的少爷姑娘们被带走。年长些的尸首并无人收。全府上下的仆役被通通赶进一个大院呆着,官府拿着卖身文书一一核对身份,生怕混了景家残党。又过了一天,桢家派人来了,也是拿着当时与景府签的文书,喊着名字,把年轻姑娘们叫出来,排成了一列。有些许多年没见过的面孔,她那天都看见了。
“夕帷!还有这个人吗?”桢家的婆子这样叫。
她一声不吭地站出来。这种感觉让她想起年少被送来的事。虽然景家也时不时要找丫头训话,可和桢家带来的压迫感完全不同。景家是大户,只要不犯着忌讳,他们更乐意显摆自己宽容大度。而桢家无情。他们向来只做筛选——落选者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婆子看了看她,也没言语。后面一位姑娘姗姗来迟,披着火狐狸皮的氅子,冷眼瞧过这些被念到名字的人。“这些是全部了?”她问。婆子赶忙说是。于是她从低着头恭着手的女人面前走了个来回。她行到夕帷面前,细细多看了几眼,嘴里哼了一声,不高兴地朝其他人看去。这些人里只有两三个有这种待遇,其他的她不屑看上第二眼。
穿狐皮的姑娘很快回去了。夕帷猜她该是身份很高的巫祝,也许还是大巫的后继者。在小时候,她是不是坐在自己对面锦衣玉食的女孩儿之一呢?她对儿时的事记得不算太清楚。知微也时常跟她讲,有自己护着,她不用再想那些不开心的往事。现在,她慢慢找回了一些记忆,这些记忆让她喉咙苦得很。可她哭不出了。知微被带走了,她哭哑了嗓子,嘴唇都裂了。
负责看仆役的当差的见他们选定了,问桢家的婆子要带哪几个回去。婆子把夕帷牵出来,后面再叫了那几个同样仿佛惹得姑娘不高兴的。“你们走运啦。”在回去的路上婆子声音又大又粗。“芷大人瞧出你们还有些本事,你们可以回家庙去了。呵,那些没选上的,一辈子的贱籍是出不来咯。”她走着走着又说。“景家终于遭报应了。这下好,世仆没了,命也没了。”
其他几个人应和了两句。夕帷不答话,想着自己的事。麒先生跟着知微走了。按道理家仆不能跟,麒先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对面居然同意让他陪着。知微最后没被允许和她再说什么。他身上连冬天的毛袄子都被缴了,穿着单衣,哆哆嗦嗦的。他知道夕帷在看他,便一直保持着微笑。待到他走远。夕帷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的心也跟着揪痛起来。
知少爷现在如何了呢。夕帷想。她从知微被带走到现在,几天过去了,脑海里只徘徊着这个念头。她并不记得自己如何跟着婆子走到桢家的,如何进到家庙的,又如何度过这几天日子的。少爷在狱里过的千秋,实在太不吉利。她原本想把知微给她的念珠拆了,央人去狱里打点,可一是根本出不了桢家,二是景家的浑水根本无人敢沾,只得作罢。她又想起自己新纳的鞋袜,这是给知微穿身上的,生怕它们又被管狱的拿了去,这样知微更要冻坏。再而想起麒先生与之同在,心里稍微宽慰了一些。恍惚里同住的有人说今日是腊八了,她的泪突然又下来。然后那同住赶紧唤她别哭,腊八节有祭祀,大小人等都在。虽然她们也就跟在后头上不得台面,被人看到了总归不好。
她听着这话也只能强打精神,镇定了些。天还未亮,过了五鼓,她们鱼贯而出,绕着那颗树站着。今年的大巫奉诏进宫,一做王侯腊的赐福仪式,二来加设封印,外加把景家等叛臣镇魂,所以家庙的典礼就略显寒酸了。主持的女子她看得眼熟,之后想想,就是那天挑人的芷姑娘。这姑娘看得出并不乐意做这档子事,然而又做得让人挑不出刺来。待她回去了,下面低等的巫祝们小声议论,大巫们这次准备做个大型的祭典,可能就在腊月里,现在正挑着人呢。芷大人怕是一门心思都栽在里头,自然这边家祭就上不得心。夕帷也就听听,并不多想。
等人群散去,只她一人还默默站在树下。她依稀记得母亲去世那晚的事,现在依然分不清其他是梦是幻,唯有树木是真实存在的。而今年的桢木听说没有生过叶,更没开过花,它看起来是死了,就像这个家,也烂到芯了。
“求您保佑少爷。”她不管这棵树的生死,轻声说道。
枯枝在风里摇曳。她听到乌鸦声,停在最近的几颗树上,这上面什么都没有。乌鸦高叫着从她头顶掠过去。树枝上落下了白色的一滩。她不知是否先祖听到了她的祈求。天空的阴云没有散去,可能过后又要降雪。她朝着树郑重地磕了几个头,悄悄将一截祈福的红绳埋进冻土里。
“请您一定要保佑少爷。”她离去时再度说道。
临到正午,上头给她们每人发了些五味粥的食料,特意恩准她们这批新进的可以出了家庙,在桢家外院走走。这些普通巫祝大多都有家属在,对这决定感恩戴德。只有夕帷心生凄凉,但也跟着这些欢声笑语的女子出了家庙。她循着记忆兜兜转转,最后终于看见了一个比知微院子还破败的小屋。她对屋子没多少印象了,但一见到树,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她暗自知道,是了,是了。
“娘。”她呐呐。
屋里住着的人听见动静出了门来。是一对母子,穿得破旧,孩子身上裹着一床烂棉被。那女人怕也就二十余岁,已苍老得两鬓生白。夕帷心知,定然又是哪屋的主子看上了下人,肚子大起来被太太发觉了才赶到这里。而且生的是儿子,进不来家庙,在桢家更没地位可言。那女人见她披着家庙的斗篷,慌忙跪下磕头,她一愣,仿佛看见了母亲当年对领走她的婆子如何行礼的,心头一跳,再如钝刀一搅。
“姐姐,不必行此大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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