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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重城(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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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还在沉睡,清醒着的只有她一个人。

这是一个令人无比怀念的时刻。在十八年前,她有十个月的时间感知这具躯壳中双重魂灵的存在。十八年后,她终于再度重温了这样一种感觉。她与连衔接着,无分彼此。唯一的区别是,注定将要离开这具身躯的人,这次是她自己。

她等着下一场黎明将他唤醒。

现在离天色大亮还有很长时间。她可以自由地在这具躯壳里游荡。事实上,连这次睡了很久,连她也意识不到究竟经过了几个日月。她只能确定的是,自己的儿子活着、呼吸平稳地在一场安眠里韬光养晦,备战风云未定的将来。等他再度转醒,他又是先前那个意志坚定的青年。

在连未醒的这段时间里,她会守候她,就如十八年前那样。

桢夕帷觉得她所经历的一切有如梦幻泡影。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在真正的那位坤点破她的真相之前,她并不知自己如今的存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她以为自己是影子,是对幼子无法割舍的思恋,是龙神走不出的梦境,唯独不是自己的魂灵本身。她漂浮无依,仅能静静地注视着一切,又或在连遭遇没顶危机时,螳臂当车似的护在他的面前。这是身为母亲唯一能做的事。

当然,现在她也说不上对自己的情况有多了解,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她不算聪明,听不透那些玄之又玄的暗语和谶言,可又心细如发,能凭着直觉悟出大概意思。她和明池……有意或无意的保护了连。让这个孩子平安长到了这个年岁。连现在还是连。是她的儿子,不是更古老的意志的遗存。

但是连必须和那古老的神明融为一体。替代“它”,或者被替代。

她没有任何办法去阻止这一切发生。这是连能够达成夙愿的唯一可能的方式,也是连唯一有可能奇迹般的保留自我继续安定存活的方式。她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这个孩子从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没有任何东西能撼动他的意志,即便奉上生命也在所不惜。他与自己是不一样的,他爱着明池。那些莽撞的、稚嫩的爱意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一腔刻骨的热情简直要把他冰冷的躯壳熔化干净。

根本劝不住。

她看着这孩子一步一步深陷进这份情感中。她能够察觉,只要明池在旁,这孩子心中总洋溢着爽朗的快乐,如同春天轻抚柳叶的风。而其他时候,他的心情好似冬日蒙了雾的琉璃窗扉,湿寒又看不真切。某种意义上,除了父与母的加护之外,是连的情感维系住了自身的存在,没有让他更早的变成另外的人。

可是,这份情感真的对吗——她却忍不住咋舌。

儿子爱上了父亲。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又荒唐又可怕。人伦束缚着世间,违逆者会招来惩罚。无疑是个悖论。倘若连维持住了自身的状态,那他必然要服从于这层父子关系的表象,无法更进一步。而明池也绝不肯接纳他。但假若明池也昏了脑袋,做出错误的决定的话,两人势必招致天罚——也许,要逃过惩处的话,连将不再是连。不再是连的这位“连”,实际上是失败的。整整十八年的努力化为乌有,连的心也随之泯灭。儿子未必再爱父亲——无论是哪一种爱法。

这无疑是个绝望的场面。

她虽不爱明池,却懂得被爱火点燃之后的滋味。求不得的癫狂曾经狠狠折磨过她。撕裂胸腔的苦痛她绝不希望儿子再承受一次。她知道这个孩子执拗起来,与自己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为了消解这种苦痛,连会步上自己的后尘,无怨无悔。

我阻止不了……也不能够去阻止。她想。

实际上她早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她无法拍熄连用自身点燃的火焰。连忘不了明池。哪怕经历了更多也不会改变心意。她无限宠爱着这个孩子,不想让他体尝爱的伤痛,更不想让他因爱致疯。哪个母亲舍得让儿子受苦呢?既然已知他求的是霎那欢喜,那么让他获得明时顷刻寂灭,恐怕是最好的结果。

明池啊。明池啊。她又轻声念。

她死时对他无爱又无恨。如果说现在再追加了什么感情,那便是对他养育连的感恩,再带了一丝歉意。除此之外,一样不多一样不少。她依然记得,她在他面前跪下身,沉重地磕下头,请求他保全这个孩子的性命时,龙神恨至极也伤至极的表情。她忽然想起瑞荫说过的,龙神确实是有几分宠爱着她的。只是,从那时起她亦再无回应这份心意的可能了。

她承认自己毕竟不懂明池。在她的生命里,她仰视着这个男人。他光芒万丈,是骄阳,不可触碰,不可交心。她也曾认过命、死过心,做过对未来含糊的幻想。但是明池总能恰到好处地浇灭她的期待——当然,她现在回忆起来,清楚明池恐怕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龙神在感情上一无所知,愚钝如盲童——倒是连,一脸天真无邪地拉过他的手,牵引他朝前走去。他跌跌撞撞地和连搂作一团。然而他依然看不清,只能触摸着连的眉眼细细揣摩。他现在到底理解了多少呢?夕帷仍旧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对连是真心的。他保护了这个孩子,也将一直保护下去。故事是属于他们的。

——我与您,早已没有任何可能了。

这个想法又从其他角度得到了证实。在连尚年幼的时候,她偶尔出窍,能穿梭明池的梦境中。即便几乎无法言语,她也始终确信自己见到的是真正的明池,因为对方在梦里会讲讲连,讲讲最近父子间的事。而现在,这条路径几乎封闭了。她不再占据龙神的心,自然更难融入他的梦。同样的,纵使依附于连的身体,她也渐渐退出了连的梦境。这孩子,已经不需要母亲在梦中守护。

她的时间和连的时间长久以来是同步的。虽然多数时候她对外界毫无感应,可事后多多少少也能获得一小部分的记忆。她知道一切都在变化。时间带走了求而不得的执念,那些自伤自怜被身边的温情慢慢消解。明池无暇再怀念过去,而连更无法把视线从龙神身上移开。

自己被替代了。

她从与龙神赌约之前就料到了这个最终结果。时光漫长,随性而起的一小点火花最终会烧到尽头。龙神会找到合适的人。那个人并不是自己。只是她从未考虑自己的儿子会陷入到这种困局中。因缘际遇,真是奇妙。

一切看他造化——他人说得再多,也是局外而已。

她幽幽叹息着,不知是感慨莫名的命运还是其他。她想起知微来。他活在荧惑的消息让她安心。连见过他,说过了什么倒不大清楚。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活着。只要活着,总归有希望的。

总归有希望的。她重复道,又燃起了无际的希望。在她五感尽失的最后日月里,她曾无数次抚摸着腹部等待这个孩子的降临。她感知着连的胎动。小小的连总有无穷的精力。他期待着,兴奋着,也许,冥冥之中他就预见到了,他在人间会有怎样波澜壮阔的奇遇。

桢夕帷耗尽了整个白天,而连在某一个黄昏转醒。他睡了太久,胃尖锐地痛着,将腹与背挤压成一团,叫嚣着要把他自身消化干净。他捂着腹部艰难爬起来,站立几乎耗干了全部力气。他头晕脑胀地咂咂嘴,对鱼汤鱼块鱼冻浮想联翩。小鲫鱼最好是新炸过的,咬进嘴里酥酥脆脆。他想,嘴里被唾沫浸润了。连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

床边只放着水。他胆子忒大,不管不顾,直接喝下去了,也没在意自己到底在谁的地盘上。他一口气喝干了水碗,觉得腹内好受多了,擦擦嘴,心满意足的“啊”了一声。北方天黑得早,才一小会,房里就暗了大半。他就着光看看身上的衣裳,又在房里左右望望。然后他看到了玄端,静静地倚在门边,散着月华似朦胧的光晕。大概是因为他久睡不醒,有人激发出了刀的力量,加强了他周遭的守护结界。

斩衰在哪里……连想。他又找了一圈,发觉刀确确实实不在房间里。简直跟凭空蒸发了似的。他并不知自己睡了几天,有谁来过。想要回忆别提从何谈起。他摸了摸玄端,抽出来,银亮的刀刃倒映着他的眼睛——却不是黑色的。这让他有些诧异,再仔细看了,发现确确实实变成了一种清透的紫色,好似挂了霜的葡萄。他一眯眼,那葡萄就碎了,化做两杯佳酿,比先前多荡起一些红。非正色,却是闲色里的好彩。

于是他记起更多的事情来——已经在他梦里露过面的坤君。明明是司地者,却未必受到了乾一样的尊崇,实实在在的被排挤了。

看来我的身体与他的同化已经开始了。连想着。仙人与凡人眸色相异。如明池,极淡的灰蓝色,朦胧似薄雾笼罩的湖面。严厉时是冬季,雾散了,只留得寒凉。他更喜欢龙形明池的眼睛。龙的眼睛怎样都好看,龙的目光包围他时,他总是非常安心。连收回了刀,又静静站了一小会,把玄端系好,再揉了揉肚子。他想走出门去寻些吃食,斩衰的事稍后再议。

他推开了门,冷风倒灌进来。他一个哆嗦。连抬头,定睛一看,面前的是一颗巨树,在寒冬里依然枝叶茂盛。澄黄的叶子灿如黄金,风里叶片摇摆声音若铃。他听见自己头脑里有个声音惊呼。他知道这是母亲。在坤明示之后,他们在灵魂上已经分开了,只等肉身的割离。他从刚刚就一直能察觉到母亲的存在,只是她沉默着,似乎并不打算干扰他的行动。

“这里……”他听出了声音里的哽咽。

父母相识的地方。他不需要夕姬说完,他已经理解。他们在此相濡以沫情定终身。在这里,是所有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

所以这房间——就是父亲住过的吧。他想。

又是一阵烈风拂过。他抬起手臂遮挡。风定,面前已经多了一名男子,高大娴雅,穿着和树叶一样颜色的华服。

“你是三岁提到过的那位。”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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