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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重城(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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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山在冥城扑了个空。

他只见到了瑞荫:阎罗头也没抬,娴熟地审阅面前凄凄惨惨的亡魂案子,朱笔一勾,打了个手势,两边就按部就班地将鬼魂带下。他在一旁候了一个多时辰,出声也不是,不出声也尴尬。直到瑞荫飞来一笔,笔杆不轻不重敲在他脑门上——

“你这家伙也是犯蠢了。我都忙成这样,还不见明池帮忙,该猜出他不在此处吧。”

话音落定,殿内飘荡着不知何来的渗人嘲笑。御山脸红了。背着的刀在鞘中颤动着,嗡嗡作响,像是和这笑声一唱一和。瑞荫仍旧做着自己的事,说。

“你胆子真大,敢拿‘斩衰’——这是凶刃,你非正主擅自借出,出点什么事完全不奇怪。赶紧走罢——这刀会领着你找到明池的。”

他只得揉揉脑袋,担惊受怕地背起斩衰,赶紧离了冥城。按瑞荫的说法,明池回戏乐城去了,他便往云上走。他边走边犯难,又觉体力透支,斩衰越来越沉,压得他喘不过气。心里原本就愁云惨淡这回更不好受了。“唉。”御山叹道。随意找了个地方歇脚,掬了捧水清醒清醒。这云上天路往来已有龙人,他知道是不远了。

御山担心明池不愿见他,才取了连的贴身物的。玄端贵重,是龙神身份之象征,他不敢妄动,只能拿了凶刀斩衰。结果这把刀确实如瑞荫所言,‘不顺服’,压得他愁眉苦脸,上气不接下气。他曾经听说过这把刀的来历。据传明池不知何处得落天陨铁一块,请相熟的妖族巧匠千锤万炼百年乃成,有斩穿瀑布的惊人力量。龙神少年在人间巡游时,此刀更留下了“斩空”、“屠龙”等奇妙说法。那时此刀虽为龙神爱物,却听闻从未赐名。而后明池于戏乐城大婚。再后——

这把刀被定名“斩衰”。

仙家们不敢高声议论龙王家事,只敢私下说,但也仅有寥寥数语。传言世子阖叛乱,与母妃一起被明池太子斩杀刀下。太子悲恸,称刀为“斩衰”。

想来因果并未完全随着人逝消弭干净,而是被锁在刀身上,让原本的宝刀更凶。这杀意只有明池父子能控,换他这个温温吞吞的书生,实在难得过头。早要知道这回事,当时就该换个别的玩意儿带着,哪怕取连一条汗巾也好?

斩衰又在鞘内发抖,唱着刀鸣。他把刀从背上取下,战战兢兢地双手抱着。刀鸣得更厉害,从他手里脱出去——刀柄旋转,为他指了个方向。御山想起瑞荫的话,心领神会,不敢片刻耽误,赶紧起身,朝着被示意的方向奔去。

这个地方偏离了戏乐城。

御山走进了一片叫不出名字的林子。这林子在戏乐城外,葱葱郁郁,有流水在林间蜿蜒,声音动人。斩衰没有再鸣,御山知道自己没有走错。他渐露喜色,只是心头不停嘀咕——为什么要带着自己到这里?

山重水复又走半盏茶的功夫。风景换了天地。再挑开几蓬树枝,面前豁然开朗。他面前是溪流的源头,一片镜面似无波的大湖,一道藤桥通往对岸。岸边林中有一片开阔空地,其间一颗非常低矮的花树引人注目。树边立着两位碑。

御山一呆。屹立不动。

这花树他是见过的。一模一样的,盛开在少年时他关系最好的女子坟上。那女子之死也是因为阖——她恋上这漂亮少年,听信了对方婚姻之约,透露了他的王运——所以,这世子为了预言中的一线希望,对着亲生父亲举起了刀。

麒麟避世,不可与诸仙有牵扯,尤其是四圣。麒麟选王,只可选人间的王,不能预言天上的事。那姑娘,把忌讳全犯了一边。

龙神并未要求取她性命,麒麟家已经容不下她了。她被草草葬在后山,却不想千年之后,坟前居然生出一树如雪般洁白的花来。

“为什么……”他轻轻叹道。此时刀锋又震,御山再抬头,正见有位男子出现在碑前,手扶花枝,若有所思。

——龙神明池。他此行寻找的对象,冷不丁的,奇迹般的出现在了视野中。

从家庙出来,明池径直来到了城外。雨下过了一阵,天空很快放晴。淋湿的衣服黏在身上,生出了许多潮热感。他明知自己不该淋雨,却还是忍不住在雨中行走,可惜的是,这场瓢泼大雨没有让他的脑袋清晰一丁点儿。

可能父亲说得对,我就是愚蠢。明池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晃到城外来,可能只是觉得胸口堵得慌,需要找个无人的地方透透气。戏乐太热了,热到他不再适应。他隐约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某个手凉的臭小子突然出现在他背后,毫无预兆地伸手冰向他的脖子——然后,一脸无辜地跳到他面前。

在连的手还没凉到现在这鬼程度时,臭小子给他在大冬天玩过这般恶作剧。他那时亦反过头威胁连,要将初冬的新雪塞进他的领子里。但是龙的体温很高。落雪还没团成冰,就已经滴滴答答化成水来。连在一旁偷着笑。

“爹爹。”连抱着他。

这份温情他如今依然熟稔的存放在记忆的最深处。他领着连打雪仗放爆竹,干尽了他这个太子爷绝不会做的事。外出野回来他抓着连泡澡。衣带一解,衣服里藏着的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全掉了出来。还有一个雪团子,凝成冰了,上面扎着折成两段的糖葫芦棍,镶着两颗山楂核儿。大概是只雪兔子吧……明池想。连在做小玩意和小点心上,没有一丁点天赋。连只会烧鱼。自我吹嘘水平高到能开个酒楼。

提到烧鱼这件事明池的脸又拉了下来。臭小子。他在心头默念了几遍。不知何时开始,他的心中早充满了这个少年的一举一动。但一切最终定格在少年告白的那一日上。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事。不需要。他想。

但无疑这件事成了他此生最重要的一份生辰大礼。

四家很少热烈地庆贺生辰,人人本都长寿,时光轮转几乎不会变化,生辰的意义只有记录年岁一个功用。母亲汀夫人还在世时,倒是乐于给夫君与孩子们准备些小礼物,宴席做的比日常丰盛些。汀夫人过世,他就再也没有享受这种待遇。后来到了地府,人神们谄媚,反倒会记得来讨好他。再后来,他过的腻味了,只邀几位好友小酌。而再后来,他假装忘了这件事。连很默契,不会问他。

但是连是过生辰的。他毕竟是人,在慈安堂,孤儿们对自己这个大日子记得很上心。明池虽然不愿,但还是顺着人间的意思。头一次为连过生辰时,明池脸色不大好。可是连笑了,拉着他的手,摸摸他的脸。

“爹爹,您要高兴起来。”

那么高兴什么呢……

“明池,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你是在这一天选择的我。”后来那个少年认真的跟他说。

是啊,原来也可以这样理解。自己不知不觉做的决定已经改变了两人一生的轨迹,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

“还有一件事。”连坏笑着眯着眼睛,然后他的表情变得有些腼腆。“在一年后——我也选定了你。”

他大笑出声。

暖烘烘的心脉延续着他的生命。而想到连总能在一时间扫除心中的不快。可接下来,他又想起扬浇的话。是吗。我原来没有一碗水端平啊。他想到。不,父亲给出的理由实在是可笑。舍不得这条命?舍不得?

哪有人会蠢到为一个寒透了心的孩子奉献一切啊!阖这孩子,从一开始就为着权位斤斤计较着,丝毫没顾忌到任何恩义——其心可诛,其人可诛,为他去死怎会心甘?

但他还是无法克制地落泪了。这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的血脉,他辛辛苦苦养大的,也曾期待做出一番成绩的儿子。他曾经做出了多少期望,到最后就有多少痛恨。他挥出的那一刀,对阖是致命的,对自己又何尝不是?

而且你们早就知道他是养不活的养不熟的。他又凄然想到,捏紧了拳。父亲知道这个结果,从一开始就过上隐匿生活,从头至尾出现都不曾。自己缘何要体尝这种从得到失的苦楚呢?一场空欢喜,一场大失望,这命运想要历练他什么呢?

还是说,那时父亲仍旧还抱有一丝侥幸吗?他又想。即便看到了无数已经应验的事实,仍旧期盼着一个奇迹?扬浇没有阻断这孩子的生路。是阖自行选择了死。

……所以,钉在铁板上的预言,会把连引导何处?

他又烦躁起来。定睛一看,却见自己已经走到了林子中。这林子的中心——是阖与湮姬的墓。

他们是家族的背叛者,他们不被允许葬在城中。所以他在这,为他们修了小小的碑。

“好久不见了。”他轻声说,对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天运又多了一些奇妙的见解。“可惜没有带酒。”

御山喉咙发紧。他知道自己应该出声喊住明池,可他又觉得自己并不能够。就像面对瑞荫一样,他的地位卑微,他总不知怎么开口。

更何况他和明池的关系,远不能仅仅用尊卑加以概括。倘若知微活着,现在的局面何至于此?不,如果再倒叙一个千年,那姑娘还在,自己远不需涉足人间是非。龙神家的孽缘持续千年,现在每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了。

怨他吗?恨他吗?其实明池,也冤得很。可是啊,知微这口气,就是闷在胸口,发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斩衰在震动。刀已经嗅到了主人的气息,想要回到明池手边。御山毫无办法,只能怀抱着一把随时可能飞走的刀,跌跌撞撞的过了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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