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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重城(七)(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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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池是被凝滞的空气闷醒的。一抬眼,床帘透进的光线黯淡,清晨看上去仿佛黄昏。人世秋深,戏乐仍是苦夏,这天色眼见得又要落雨了。

“殿下,王说,您要醒了的话,就去找他。”有一个声音在讲。以往经常是连喊他,笑盈盈的,撒娇似的赖在他耳边。他挑起帘子,找了找,发现那声音是候在床旁的女侍。小姑娘年纪很轻,是生面孔,正偷偷瞟着他,脸上羞红的,分外好看。他于是微微一笑,道:“你服侍吧。”那姑娘赶紧点了点头,欢天喜地地出去取水盆了。

明池还是晕晕乎乎的。他最近确实容易乏,精神头没年轻时足。他自己知道原因。连身体里的那位随着年岁增加需要他耗费更多心神去压制,可他还是尽力去做了。按父亲的说法这是找死,他没法反驳。他向来固执,父亲也向来不喜欢他这一点,他更向来喜欢和父亲做对,自然不会悔改。他轻笑了一声,摸了摸头,再转头左右看看,发现自己是睡在床正中的。边上没有那个总缠着他的连,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伴。

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这是戏乐城他自己的寝宫。一千年过去,他很少再回到这里。房间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似乎永远敞着大门等着他。可是,无数的梦魇也等待着,提醒他许多沉痛的过往。

说到底,活这么长有什么意思呢?

然而他转念又想起连来。也许这是长寿唯一碰上的,让他觉得非常值得的事。他头一次带连回戏乐时,一大早,连就扑到他床上来。这是连的请安方式。

臭小子。他胸口闷得更厉害。

话说回来,昨天的梦里也梦见了这孩子。还是六七岁大,圆鼓鼓的脸,总是大张着双臂喊着要爹爹抱。那是连最好玩的时候,之后那就不那么可爱了,明池明池叫的没轻没重的,想到一出就是一出。而现在,肆无忌惮的喊着自己的名字,不顾后果的说出那些危险的话,让他真的头疼的很。连到底如何了?自己狠心拒绝他,必然伤得很深吧。可自己能有什么办法?他先前感知到连往帝京去了,他着急,可又不能拉下脸去见连。这进了帝都,他只能知道连活着,至于怎样,就有心无力了。

我知道你在存心气我。明池想。但是你得没事。你要有事了,我——

他没敢这样想下去,只蹙起眉头,却不自觉又换了种想法。连在帝京出事和答应连的请求,这两件事硬要选到底选哪件好?他察觉到这实在是个套儿,套口正牵着他的脖子,只等着用力一扯,将他颈子勒断呢。为了避免连出事而答应连,连背负起不伦的罪名,因果报应恐怕更糟糕。而放任连出事,会出怎样大的幺蛾子,他更是想也不敢想。

罢了罢了。明池想。龙没有给景家赐福,已经失去了帝京的控制权。现在整个北境整个回归到了玄冥的治下,自己没法插手。不过好在清泽与玄冥有一层亲戚关系,还能出面做些干涉。再不济的话,那里不还有头混账的麒麟么。

女侍已经回来了,伺候他洗漱,又为他更衣。他人不在这里,箱子里压的都是旧物,还是他意气风发的那些年的衣裳。礼服要多过常服。小姑娘高高兴兴的,拿出衣裳为他比划,问他喜欢哪一件。他想了想,挑了件隆重的。又叫这姑娘为他绑了发,束了冠,细细修了鬓角,这才准备去见扬浇。

“太子爷这样真好看。”那姑娘笑嘻嘻的说。

他看了看自己镜中的脸。没有平日好看,反倒有些憔悴,眼睛不如先前有神。他转念不去想自己的死,细细看起今天的打扮来。他很多年没穿这么正式了。在冥城的时候穿着可以随心所欲,每日披着发也不会有人训斥他不修边幅。不过对于连,明池倒经常叫他穿得规矩,虽然也时常获得跟自己一样激烈的反抗。明池扶着自己的鬓角。以前他会插一支怒放的花。今天少了,忽然有点怅然,仿佛青春不再。这头发依然乌得如同墨染,柔软的和缎子一般。连少时喜欢玩他的头发,有时睡醒,会发现被这小鬼编了辫子。始作俑者倒在一旁装睡,眼睛眯着条缝看他的反应。然后他把连喊起来,连会蹭在他身边,闹着要和侍者一起为他更衣。

连看见自己今天的扮相,会说什么呢?连。又是连。总是连。他大概也会说明池真好看吧。

可惜,再好看也会挨骂。明池想。穿得随意了要被骂,一本正经了也挨骂。父亲可不管他多大岁数。扬浇总看他不顺眼,从儿时开始就是如此。至于自己如何辜负了父亲的期待,他已经放弃去想了。他的童年父严母慈,母亲过世后,就单单剩下了严苛。也许,这是他后来宠溺孩子的一个重要因素。至于是不是,他倒没有好好想过。

从寝宫到扬浇隐居的住所会经过阖的院子。他快步过去了,没有多看一眼。阖和连不相同。比起会扑到他身上没大没小的连,少年阖是拘谨的,拘谨到有些虚伪,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作威作福。随着年龄的增长,阖身上所有讨喜的乖巧都湮灭干净,他和朱雀那群争得你死我活的兄弟们一样,蜕变到让明池觉得可耻的程度。

但他再怎么说还是我儿子。明池又想。这个想法总会让他有些难过,所以非要提起时老是愤恨的——好歹过了多年他至少能讲出来了,至少能在忌日撒一杯酒。千日宠爱,千日怨艾,是自己这父亲做的不好,还是儿子不肖。很多事情,他难以分辨。

明池又叹了一口气。一路上有很多人谦恭地对他行礼。他颔首。到家庙时,长姐青渊已经等他了,脸上心事重重的,引他去见父亲,然后先行告退。不出所料,扬浇对儿子依然习惯性扬起轻蔑的笑容。那表情简直在说:

“你也配穿成这样,你哪点像个太子。”

“您把我从冥城急匆匆喊回来住,到底有什么事。”明池装作没看懂父亲的眼神,说道。秋分那夜,他想着连的事,一夜辗转,情到深处,胸口闷得发慌,后半夜如针刺一样疼起来,连手指都跟着颤了。昏昏沉沉忍耐到天明,正要入睡,却见个龙人的传令官来,说扬浇召见,让他尽快返城。等他缓过劲来回了戏乐,扬浇却又懒得见他,只让他服药。到今天老龙王忽然才想起他这个儿子,是真真正正的随心所欲了。

“坐下罢。”扬浇说。“把衣衫解开。”

明池却不知他要做什么。顺着他的意思把衣衫重新宽了,腹诽起父亲的捉摸不定,又恨这身衣裳复杂得很,穿脱不利索。扬浇冷眼看他照办了,便走到他身边,拿指尖按在他手腕内关上,脸上越发难看。龙王起手膻中穴,再点巨厥、膺窗,在他左胸大穴绕行,最后停在乳根,滋滋冒着热气,简直要烧穿他似的。明池初觉不适,咬着牙坚持,再而感到有一股暖流亦顺着扬浇的手指溶进心脉,迅速流转全身,复返于乳根,令他身上暖洋洋的。这暖流最终汇聚的好似一撮火种,就烧在他心口上,随着心脏跳动,叫他好受许多。扬浇见他脸色转好,嘴角也些许上扬,移开手,点头,命他整好衣服。

“上次的明珠都救不得你,只能用这个了。这是当年那位大人赏赐我的灵力,是极为难得的天地本源。我化去了阴之力,只拿阳注入你体内,现在变作一颗内核护着你的心脉。”扬浇道,“只要你不胡闹,不让这颗内核碎裂,再撑些岁月不成问题。”他又很不信任地哼了一声,像是预见到这傻儿子会惹事似,摇了摇头,再责难道:

“傻小子。为什么要跟那头蠢虎拼命呢。”

明池的武艺与昭符相比,自然落了下风,却每逢约战必出全力,心脉上已经攒下隐患。后来大战时昭符追他,中在胸前的这一掌,正伤及乳根穴,若非瑞荫到的及时,他可能早就一命呜呼。这些事父亲都知道,如果说这都不算蠢,那深受重伤之后,每遇昭符依然不知收敛,简直蠢不可救了。

“呵。”明池笑了笑,眼里浮出些感慨来。他刚还感激父亲伸出援手,现在被他语带讽刺的故事重提,谢字就说不出口了,忍不住出言不逊。“我看着他就想起两个妹妹。父亲不把她们当人,他父亲也不把他当人。”他这样顶撞扬浇,竟然生出几分狠绝的快意来,眼眶一热,几欲落泪。“他这样的人,从来坦荡,不曾隐藏自己的心。他当我兄弟找我切磋,求快意,求战,求死。若尽力一战死在我手上无怨无悔,他高高兴兴还来不及。他都抱了这样的心,我要说不跟他好好打,怎么对得起他?”他声音越发讥诮,也不避讳父亲的目光。“双生子在人间是福兆,在我们这莫名其妙是祸害中的祸害了,也不知到底怎么想的。”

“莫名其妙?”扬浇语气也辛辣得很。“过去的事难道我不曾和你讲过?因为你家那个连?乾坤二位斗了几千年,我们四家陪着这对双子斗,你当我们是乐意的?呵,还有你个小子,把那位还接到家里了,真是嫌自己命长。”

明池听他这样说,眼里一亮,心底一沉,赶紧追问道。“所以,确认是那一位了?”前几年父亲还只认定是分魂或意志,但现在的口气言之凿凿,恐怕坐实是司阴的坤君本人了。

当然,这对连而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无法确定。但是前几天晚上,那个老婆子来见我,说她确认了,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坤君本人。也是她告诉这位阴之君去帝京的。说是万事都能在此找到结果。”扬浇说。“所以我才叫你回来。”

“那婆婆的预言,是否可能有漏算呢。”明池忧心忡忡地讲。他原本是坚信不移的,但是涉及到了连,他妄想着心存一线可能。坤君——是十个自己都没法对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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