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重城(六)(1/2)
景家的王朝岌岌可危。不,原本就一直在危险中。
江山入手不是容易的事。对平头百姓,他们借着朱雀的威名、麒麟的传说,用巫术与歌谣集结义军;对名流高士,他们大谈家仇臣恨,请贤达、借粮草;而对着原本的地方大员、郡县一霸,则是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到最后,他们能从各地群雄中脱颖而出,捡到这个江山,运气比实力也要多几分。然而,这皇位坐上来,才发现屁股下都是刀子。多少双眼睛在背后盯着。笏板遮挡的窃窃私语永不停止。
前朝献都的旧臣们在帝京的势力太强大。他们背后又有各地的乡绅做后盾,一环套着一环,难以连根拔起。那些封了侯的族弟们,去了外郡,心思再难统一。而景家的名声,于帝京也没有景衡想得那么好。“骄奢之后,现在为王了”——经历过景家盛极时代的那些年长者未必不会这样想。
其实应该迁都。远离京师一片盘根错节。御山知道这个事实。景衡也知道。可惜的是,一来国库没有足够的财力,休养生息之年也不能强征税负。二来,从北地到朱雀的南领实在太远了。远到即使真的迁都成功,也不会真的心安神定。
就这样,这个年轻的帝王头顶悬着刀,过了十余年。这十年堪称治世,谁曾想帝王到底付出着怎样的代价。景衡没有睡过多少个安稳觉,脾气越发偏执。到冯皇后去世,事情开始变得不可收拾。
景衡坚信,冯氏死于内廷那些见不得人的巫术谋害。这年春天刚刚过去,冯氏旧疾发作,几日内暴薨。景彻生母周妃和其他一些贵人,院落的一角都用红线悬着死耗子。这些死鼠和其他的耗子不同,均被斩除了尖嘴。有太监告发,称此为民间巫术——鼠剪嘴,其形为猪——意在谋害亥月生人。而亥月出生,能被后宫针对的,只有皇后。
历来官家对后宫巫蛊讳莫如深,皇后之死,更是触碰了景衡的逆鳞。他不听任何劝解,所有涉及此事者格杀勿论——甚至株连到宫墙之外。涉案妃嫔家业树大根深,这些年来他也赔过笑脸,战战兢兢如走悬木,但这一次,没有网开一面的余地。御山根本劝他不住。几天之内,株连如秋日横生的野火,随风快速蔓延。而桢家,因为和巫术天然的关联,即便没有任何证据,也受到了牵扯。
“这并非鼠剪嘴。”这一任的大巫年纪尚轻,是桢家最后精于巫术的血脉。在几年前,家姐意外过世之后,一力承担了凋敝的家业。“宫中近日是闹了鼠患吧。剪除口部是做威慑,禁止鼠妖来犯,是北地传统的驱鼠方式。真正的鼠剪嘴,是要做出‘猪鼻’形状,深埋地下的。如果不信,可以看看出事各宫有无在另一角搁置剩下的灯油施舍鼠群。害人的咒术是不需要的。”
然而辩解没有用。桢家已经没有人了——早晚有人要替代他们。她们多年前更失去了龙神的庇护,在某一次悲剧中损失了大量的人手,现在和外面的游巫没多少区别。早就早些吧:桢家被勒令三日内搬离帝京。戍卫们亲眼见证她们离开。
同日,周贵妃被赐死。景彻为母求情,撞墙寻死以明清白。然而周妃依然得白绫一条。景彻至今未醒——景衡也懒得管他。
御山知道景衡烦恼这个孩子太久了。可是作为仁兽,御山于心不忍。除了错生这任帝王家,景彻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换到其他时代,景彻绝对是值得大的东宫。彻的位置尴尬:他生在景榕之前,是群臣逼宫废后的缘由,作为皇子又天资聪慧、勤奋好学,是难得的人才——反衬得景榕玩物丧志,德不配位了。景榕生性活泼天真,爱闹爱笑,硬要抓着他念书,自然没有作用。御山一眼便知,真正能继承大统的是景彻,结果这小孩疼惜弟弟,恬淡自适,全无争位的心。
景彻三岁后便被带离周妃,平时除了早晚请安甚少有机会和母亲相处。虽与榕一起接受老师教导,平时也被勒令和景榕保持距离。某种程度上,这种因提防而生的不公正处置让御山不由自主想起知微来。只要被认定是弃子,无论是谁,景家都能无情舍弃。
真是历代都令人一言难尽的家族。御山想,却无可奈何。除了选王。除了辅佐。麒麟无法做更多事。他偶尔想起知微来。想起知微吸引他的那些特质,除了景家上下共有的坚毅之外,那份饱经严苛世事而没有磨灭的温柔和慈悲。知微是仁德的。这份仁厚在虎狼一样的景家弥足珍贵。景彻其实有些像他。
彻要是知微的儿子那才有意思。他又想到。但知微的儿子是连。不像知微,不像夕帷,也不像明池。他那年见到连时,便从这个少年身上察觉出另一种奇异的王者气概——冰冷的,像终年不化的积雪,在龙火的守护下也散发着一种杀气惊人的魄力。在他曾经斗胆拜访冥城,谒见冥府的裁神瑞荫时,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
这恐怕是天地的儿子——他后来想。景家想贪求这样一个人来做孝子贤孙,是做不到了。这种古怪的家族原本也该是绝嗣的——百足之虫,可怜又可恨,就算太舒想帮也未必帮得起。罢了。罢了。自己仅仅是选王者。如果真的不行,又不能自立为王——
他只能静静地守候着,等着这个王朝走向分崩离析的一刻。
御山和景衡吵够了,自己一人点着灯笼出了门,朝景彻的居所而去。
院门在连大闹之后就没有再锁。他推房门进去,点上灯,挑开帘子,看着景彻蜡黄的脸孔。他再探了探鼻息,摸了摸脉搏,见他确实还活着,心里也安定了半分。景衡答应放过彻一马,这是个好消息。至少这个孩子不用再受更多的折腾。
可是景彻确实昏睡了太久了,甚至连任何醒来的征兆都没有出现过,也许他这辈子将在睡眠中终结。到底是何原因,御山想不通。再而联系到连出现在这个院子里,更是让他胆颤。他清楚连的出现必然是因为天理人伦的事由。往小里说,是景彻一人的悲剧,往大里说,为整个皇朝晦暗无定的未来都蒙上了更深的阴影。
而连的状态也同样让他担心。这次一见,那种对外人的杀意仍在,可没了外面环绕的龙气,精气神上总觉得差了很多。连的脚步看起来也不稳,可能是受了伤。御山知道现在的帝京危机四伏。诸侯和群臣的暗探不至于能伤到连,外面涌入的妖魔倒是有可能的。连要真出什么闪失,他知道有个人会气到把帝京拆了的。
不过,连提到明池的口气……他皱着眉头回忆着。听着怎么这么委屈?这孩子,会不会和龙神吵了架,故意激他,才跑到这里来的?御山知道明池的秉性是绝不可能放连到帝京来——这个地方现在并不在龙神的治下。明池管不住连,也帮不了连,也绝对不会屈尊托付自己来照看连。在帝都,龙神毫无作为。
还有连身上背负的天命——连也这么大了。按照以往的传说,每一任的天选子已经惹出是非。远离了明池的连到底会发生什么呢?他甚至有些不敢想下去了。
在再次见连之前我必须去见龙神一趟。御山想。无论是出于故人之子的情谊还是对帝京现状的担心……这件事,拖不得的。
他打定主意,在景彻脸上摸了摸,起身欲走。正是这时,有什么东西急速从窗外飞过。这东西来势凶猛,转瞬就冲破房门掠至床前,扑向了景彻。
御山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玩意究竟是什么。他面前只有一团看不出模样的瘴气,含着一颗带血的人心。这东西冲着景彻而来,却被御山的屏障弹开了——在无意间,麒麟已经完成了下一任的王选,自然而然地保护了他。
对着被震开的妖物,麒麟终于回过神来,自己之所以急匆匆回宫,就是听说有在城北处见过黑影,担心景彻和景榕遭袭。果然,只要是八岁的孩子,都有可能遭殃的吗——
然而,这东西似乎并不想掏出景彻的心来。电光火石间,妖物不死心地再度靠近了,却未曾做出攻击的动作。它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哭声,像是在悲伤自己被阻挡,不能接触景彻。在二度被弹开后,瘴气中炸开了一声野兽的嚎叫——利爪尖牙霎那化成,向御山而来。
麒麟虽然不擅打斗,在保全上倒有许多本事。逼退这种东西倒不难。他此时已经做了准备,待它再近,食指一弹,一张符咒便凭空现形,化作箭矢对它逼去。这妖物顷刻躲闪,冷不防符咒散作飞花,要粘它满身。这东西虽没有实体,但内部凭空多塞几张碎符,也是被拘束了手脚,没有先前势头威猛。御山再念念有词,空中隐约结出一张网的模样。这东西见大事不妙,恐被生擒,也不再顾及景彻和御山,一头撞开窗户逃了。御山担忧景彻再遇奇险,不敢追击,盯着这颗被落下的心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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