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重城(一)(1/2)
连在冥界没有目的的走。他没有去追明池。他知道龙神的心意已决,此时此刻,任他说什么也是绝不愿再见他的。明池宠是宠他,可脾气硬也是三界周知的事情,更况且在明池心里,让他出去喝喝凉风,恐怕是最佳的解决方式。龙尊崇纲常,知悉荣辱,不做违逆人伦的事。连也清楚,明池更担忧他真想做出什么,丢脸是小,这条命也是不够赔进去的。
但是这种为自己好的方式连如鲠在喉。他不畏死,对人世没有太过的好感,这些年被努力培养着对俗世的温情,到底还谈不上眷念。他唯一牵挂的只是龙神而已。结果现在龙把自己扫地出门,要他出去见世面会女人,怎么着都叫他难过。他这些年想尽办法的和明池交过底牌,早就若有若无的暗示过了,自己连名分上的父子之谊也不想要,不留恋这种尊卑伦常,只想常伴他左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但明池是真的蠢,还是真的装糊涂,他到现在还弄不明白——也无所谓了。明池把他打发走了,不是么?
“呵。”他咂咂舌头。冥城冷得很,冷到他胳膊腿都僵了,他却懒得去人间。明池还在这里。对的,等会肯定还得回到他先前打滚儿的床上休息。也许也打着滚,翻来覆去睡不着吧。他想着。先前握住的那只手或许还有一丝温度封存在掌心里,他不忍心摊开。这丝温度沉淀着龙身上的孤独感,想想和这烈烈寒风也是没什么区别的。他从记事起就总想着要拽住那只手,把明池从冰窟窿里扯出来。这次没有成功,那么下次吧,见多少个女人我也改不了这个心思——他想。
不知不觉的他竟然走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去处。更冷,更黑,伸手不见五指,辨不出方位。这地方让他吃了一惊,琢磨着朝后退去,结果后头哪还有路?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封进了一个蛋壳里,心砰砰直跳,翘首期待孵化的一刻。
这又是什么地方?他想不起。这份黑暗来得亲切,莫名其妙的让他安心,就像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静悄悄地守候了他多年。渐渐的,脑海里充斥着的、翻滚着的关于明池的情绪平静了下来。似乎从“有”走向了“无”。他在这片虚空里继续漫步着,逐渐放松,再有更多的好奇从心底下钻了出来,寻思着何处是个尽头。他又突然想起曾经和明池穿越朱雀桃林里的山洞的经历。龙低沉地讲述着自己的过往。他百爪挠心,只想从这些旁的人中把明池夺过来。他的手心也渐渐暖和。那幻觉中残着的一丝温度放大了,如明池还牵着他一路向前似的。
前面有了水声。哗哗的不停歇,听响动该是一条宽广的河。冥界多是池和潭,大半是死水。怎么会有这样一条水源?他念着。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面前忽然开阔了,破壳了,有了亮光。那光亮是从河水里发出的,荧荧的,像流动的银子,一刻不懈的从他面前淌过,亦看不到头。他追着走了些路,发觉确实不知道会流到哪儿去。就停住了,静静地盯着河看。
“怎么会?”他不由得发出了感叹。这样的河他只知道一条,在那条河的尽头有个天街,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那条河是在天上的,世人都唤它银河。幼年时,明池也曾带他走过。
他走到近前,弯下腰,查看自己的影子。和从前一样,他的样貌上隐约缠绕着一层薄雾,让他的面目看不真切。连掬起一捧水,那银亮如丝绸的水流含糊不清地晃荡出他下垂的嘴角,从指缝渗了下去,重新滴还在河流里。是同一条河,他想。“怎么会。”他又呐呐道。
“当然会。”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不以为然地回答了他,随后生硬地笑了两声,继而克制不住咳了起来。“他们说这河是银河。殊不知是条冥河。流过天,亦流过地。生生死死都在河里。”她咳完了,继续解释说。“殿下——我,我们,等你很久了。”
这把声音说完之后,就从河对岸的石碓里出现了一个影子。这是一个身型枯瘦的女人,全身锁在皂纱帷帽里,手上握着一支同样墨色的人高的杖子,那杖子鳞鳞的,简直是一条强行扳开的蛇。这只手苍白而衰老。松弛的皮肤上大小的斑点下蜿蜒着突起的经脉。她的手指纤长,细瘦的骨节攀附着手杖,嫣红的指甲彷如这株藤蔓生长的最后的花,兀自记录下她也曾繁盛过的年华。
女人和他对视着。他没有从这老妪身上察觉到恶意,也便放下了戒心。“你是谁。”连问。“为什么不露出真容?”
于是女人点点头,用另一只手挑开了帷帽。一瞬,他见到了一张被毁坏的脸。“我是玄冥的王。”女人说,重新放下面纱。“面孔这种东西对我而言没有意义。所以我将之毁去了。”
“为什么?”连脱口而出。
“因为不同于其他家,我们是注定命短的。几千年,甚至几百年,从稚龄到白头。外面以为我们一成不变的长生着,实际上代际已经更迭过很多次了。我也快死了,不如抛弃这张脸,换取让自己看得更远的才能。”她笑了。“面孔这种东西,取悦不了自己,也取悦不了别人时,留着也没有价值,不是吗?”
连凭空想到了自己的脸。他下意识的摸了摸。是明池讨厌的,继承自知微的这张脸。舍弃?他想。如果自己真变成了另外的自己,这张脸也会跟着变吗?那时候,明池又会怎样想?会因此高兴吗。
“您又想着明池太子了。”女人猜透了他的心思。
他没有否认。转念觉得不对,为什么女人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他再盯着女人看,盯了一会,只觉得自己在注视着一团若有若无的悲哀。玄冥是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家系。不过,明池提过太子会的事。那个太子会占卜。所以这女人肯定也会。他似乎有些想通了。可是,那玄冥的太子好像和龙神认识了很长时间,依旧年轻,并不像这老妪所说的。“所以,你们家族的男人也是一样的吗?”他又问。
“您托生在帝京的桢家,应该不难理解吧。桢家的法力靠女性来继承,男性只负责血脉的延伸。这正是传承于我族的规矩。”她说,“当然,人间这些微弱的小巫,自然不能和我等背负的力量相比。殿下,您认为,预知是一种怎样的才能呢?”
连思忖了片刻。他用手心覆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它们也预见了明池的死。“你能看到多少?”
她只沉默了须臾。“我的上上任,预告了明池太子会是扬浇君唯一的儿子的事实,也预告了明池太子不会给扬浇君带来任何子嗣的事实。更预告了您心头正在担忧的事情。”她缓慢而平静的念着。“她看到的太多了,所以她是最短命的一个。她能看到的,我也能。而对我而言,能看到您会在今天走到此地,就是最有意思的事了。”
连回忆着今日种种没有说话。她继续说道。
“所以您看。我们的职责就是窥探天意。我族的男人们对天地的命格一无所知,只知无伤大雅的伎俩,因此他们长寿。所谓无知者,不需付出代价。愚钝未必不是好事。殿下,你跟随明池太子,大概也窥探到四家光鲜外表下的本质了吧。”
连注视着女人黑纱罩住的模糊的面孔,脑海里先想过明池,再想过昭符和太舒。他感到寒意。这是在进入这片黑暗以后头一次他重新体察起冥城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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