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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居梦棹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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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山月将满未满,凉薄如水。

明池一个人站在青溪的最高处看月亮,也看庆典的烟花。煊华回去了,天后亲自来迎接了他——用拎着耳朵拖走的、令旁观者啼笑皆非的娇横方式。他们的身影混在祭月大典的凡人堆里,沾染了人间的烟尘气,平凡又幸福,充满了生的喜悦。

明池知道这正是自己一直嫉妒的。很长时间以来,他的人生欠缺了这种动人的温情。听雨、观雪、望月。哪来的红袖添香?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活得长,百无聊赖。明池想。

也快到头了。他对着天上并不明朗的那条银河又念着。

明池对死亡早没有恐惧。死是一个老朋友,在他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就染透了母亲的衣衫,磨平了他对世界天真的妄想。接下来是妹妹,温河脸上带着一种终得解脱的安宁,尸身转化成龙时温柔乖巧。再往后,是湮和阖,他的妻与子。与人神的大战打得天昏地暗,每天夜里,太子们负责为成堆的遗骨点火,天神的魂魄让天河变成浑沌的银色。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千年之后连夕姬也离开了。死亡从来没有放过他。

他隐约可以窥探到那徘徊在四家的诅咒真容。与无上的尊贵相伴相随的灾厄缠绕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假若说朱雀家离不开一个“疯”字,那么自家怕是逃不过那个“死”字。至于真相到底如何,他也无心细究。如果这次的“死”真是轮到他头上,他也没觉得好意外的。

但是连需要活下去。他继续想着。连还很安定,就算如煊华所说,到了十八岁,也没见要出什么状况。只要保持就好——凡人的寿命是有限的。自己看到他平安老去就可以了。纵然天不假年真的等不到那个时候,父亲也会照看好他吧。

龙是绝对不会允许外人插手他们的家务事的。

——这小子,可是父亲当年言之凿凿要为我收尸的人啊。

他想到这里忽然笑了。在生年谈论死事,不可不谓之寂寥。那家伙假如以人的身份终结此生的话,自己如今也陪了他三分有一的年头。对神明而言弹指时光,对凡人却足够长。我够对得起你了,小子。他起了这个念,惋惜的摇了摇头,嘴角却含着一个温柔的笑。若是我真要死的仓促,你也许忘了我会更好一些?傻小子啊,你以前总追着我问,你要轮回去了我还记不记得你。我自然是记得的。但是,神明故去再无轮回,你也不必太执着我了。

他把自己说得感伤,便赖是酒喝得多了,头昏脑胀的。他最近酒喝得节制,就尝个味,压压馋虫。明池又在这高处坐了一会,静静吹了会儿风。这一日其实是他的生辰——他从没有和连说起过。以前大操大办的时候,还常有人来道喜。而自从不过这日子了,他连自己的岁数都懒得去记。每一年到时间了,如往常那般过了,心里再无半分波澜。于今宵想起死,怕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吧。

那就回到死地去吧。他想到。

下一刻他已经踏进冥城飘荡的死气之中。雾气在他身侧聚拢又散开,黑暗中寒冷浸润了外裳,慢慢透进骨里,如坠冰窖。他素来是不喜欢冥城的,却在这里生活了千年——有时候他也在思索,到底是自己疯得无可救药,还是命途本来就是这般荒唐可笑。

明池手指一动,一簇龙火燃了起来。橙黄色的火焰在他周遭跳跃着。明明一朵就够了,他却接二连三的点亮了多簇,照得一切都亮堂堂的,即温暖又喜庆。冥府黑黢黢的青石板道在他面前露出真身,毫无起伏的笔直地朝前伸展,隐匿在厚重的雾气中,通向亡灵不可知的地域。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冥府时,也曾因这凝重深远的寒意而瞠目结舌。

“构建冥界的到底是个什么人?”他问。

“我也不知道。”瑞荫回答道。“他心里无喜无悲,无爱无恨,纯粹又寂寞。他大概想给与世间万物他所能给与的一切安宁。却不知宁静至寂静,是尤为可怖的事情吧。”

“说起来太子啊,不知爱为何物者,也是很可怜的呢。”瑞荫又道。

“哪有知爱为何却得不到的人可怜。”明池回她。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明池此刻又这样想起来。他的父亲曾经暗示他,这位冥城真正的主人和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真实的连到底是什么样子?连已经够凉薄了,不需要再变得更寒冷。他需要有人的生机……他需要远离这座城。维持现状,对连来说是好事。明池想。

等候的鬼使们向他致敬,车舆备好了,他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去。他在冥城的入口安排着车马,是为了着急避过这段寒凉锥骨的通道,但他现在觉得自己不需要了。他想一个人寂寞地走着,就像体味一段漫长而孤独的死亡进程,感受活力从身体中一点一滴的抽离。后面没有来者的脚步,整个空间回荡着他的足音,前面——

明池立定了。

“为什么来这里。”他说。“在城里好好呆着不好吗?”

连抱着一件大氅,身侧也悬浮着一蓬龙火,微弱,忽明忽暗的,将他的脸衬得阴晴不定。他应该在这里站了很久,身上的衣裳受了潮,颜色深暗地耷拉在皮肤上。胸前衣襟似乎塞了些东西,有些鼓鼓囊囊。连看着他,失神的眼睛活了过来,脸色顿时明亮了,几乎手舞足蹈地笑着说。

“当然是等你。”

“我要今天去了戏乐呢?”明池怪道。伸手摸了摸连的袖子,有些黏腻,再摸了摸他的手,也是冰冷的。“你这是准备病一场了?”他说,手再一指,身侧的龙火就全聚拢到连的身边,紧紧绕着他。

“好了好了,我没事的。”连笑着。把氅抖开,为明池围上。“你肯定会回来的。”他胸有成竹的说。“你知道我先在青溪,又知道我在冥城,如果没想不开,为什么要跑回戏乐挨扬浇数落?”

明池知道他说的是真,但困惑于他为何要跑到这来。换平时,他肯定已经赖在自己的卧房里,光明正大地霸占自己的床铺了。“所以,你做错什么事了?”他问。“只要不是把冥城翻了个个儿,我都原谅你。”连却只笑,仔仔细细给他把氅子戴好,系牢。

“无论我做了什么都原谅我吗?”连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今天做的事可多了,你要听哪件?”

“和猴子打架的事就算了,我知道。”明池说,他牵过连,两人朝着冥城走。连的手回暖了点,但还是如往常一样凉。他握紧了,像是要把体温渡一些给连一般。

连也没松手,扣着他的手指不放。“果然你是去见那什么公主了。”

“不是她。是她的父母亲。”明池说。连手上一抖,他感觉到了,微微一笑。“你这是担心我把你卖了?”

“可不是吗,”连盯着他看,又垂下眼。“谁卖我都可以,唯独你不行。”

“我卖你哪有什么好处。”明池道。

连于是笑了。“这才是我的好明池。”他没大没小的夸耀道。“哎,害我担心死了。那姑娘,可是烦人得要了我的命了。”

你也挺烦人的。明池想。他哼了一声。“你就为了这点事眼巴巴来守我?不见得吧。”

“当然不止。”连说。“刚跟你讲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有许多,你还没说要听哪件起呢。”

“从你觉得我最不会气得头晕的那件起吧。”明池说。他知道连一旦开了这个口,后面大有文章。他可不想开场就中了他的套——但是,很多时候也无法避免。在对付连上,他往往不大聪明。

“啊,那就这件好了。”连就顺着他的意思讲道,语调平平的。“我——碰到了疏影。”

这回轮到明池望着他了。“那她还好么。”明池说,稍稍有些惊讶。他知道疏影是因为夕姬的缘故才从他身边逃开,即便女人从来没有明示他也是理解的……现在见到了夕姬的儿子,她可能是主动上前打招呼的吧。

“她已经投生到地上去了。”连说。“我一路送她到轮回司,劝她回来见你一面,她说算了,我也就作罢。”

明池摇了摇头。那姑娘从前跟着他很久,现今离开了,心头还是有分惆怅。“罢了,如果这是她想要的,来见不见我都无所谓。”他沉吟一阵,又说。“她呆在这里也久了,上去看看也好。”

“我也是这样觉得。”连讲,“这个地下的国太沉闷了,说穿了就是坟地。好端端的人呆久了也会发霉。更何况是个鲜妍明媚的姑娘。她也没有说太多的,只说谢谢你,谢谢你长久以来赐予她的温情——也、谢谢我,谢谢我能陪伴着你。”

明池和连对视着。连没有避开目光,微笑着、一脸笃信、气定神闲。还有小孩子似的受过表扬的兴奋感。“她是对的,这话十分对我心意,你觉得怎样。”

明池在他肩上拍了拍。“那我也该道谢咯。”他对连说,眉毛轻挑。“你都说到这份上了,要我翻脸讲‘好个臭小子成天给我惹事情,烦人透了’,是不是很不识抬举?”他见连刚还有些自鸣得意的表情差点绷不住,又补上了一句。“好了好了,我也知道,你就想听我夸夸你,何必拐弯抹角的。”

“我又不止想听你夸我。”连说,“本来也是我陪着你的,这点你想赖掉不成?”

“我没有。”明池道。“好了。这些话你要不停地问,我可觉得腻了。”

连也就住口不说,他们朝前继续走了,连又把他的胳膊揽过去,握紧了手,换了个话题。

“为什么今天想走着回来?”

“偶尔换个心情。”明池答。“坐在车里,把帘子一挡,是看不见外面的光景,不过自欺欺人。身在死城,身亦半朽,我该承认这点。”

连把他的手指捏紧了,掐得他有些疼。“你这心情怎么是越换越差的。明明今天人间热闹,口气反倒凄冷——你要是嫌没人陪你逛庙会什么的所以发脾气,那大可不必。我原本也打算拉上你到青溪多逛逛——虽说那东西你肯定不大爱吃。”

明池把手甩开,只瞟他一眼,倒不瞒他,竹筒倒豆似一股脑把怨气说了出来。“有人故意要在我面前演一场举案齐眉,我心里有些烦闷罢了。啧,你嫌他闺女是个麻烦,殊不知老子更是个麻烦中的麻烦。”排遣过煊华几句,明池表情稍见明朗:“这家伙,倒不知为什么,命是真好。”他因而叹息,忍不住皱了眉头。

连见他抱怨得真情实感,跟着笑了。“多大点事,我陪着你逛逛不就是了,小时候赶得热闹还少么。你的命怎么就——”连说着说着停住了,知道讲顺了嘴,啧啧舌头,赶紧又把他的手拉了过来。“我还有其他事,你要不要继续听?”

你也知道我莫名其妙的倒霉——可人家演的是郎情妾意,又不是舐犊情深。明池心里泛酸,面上懒得计较连的失言。他隐约猜到连有什么别的事情要跟他讲,不然不会一路等到冥界的入口来。他们离冥城近了,连却依然没有说到正题上。“还有呢?”他问,都说出来吧。

“你没给我留菜,我辣得嗓子要哑了。”连假装委屈地说。

不,这也仍不是重点。明池想。“你都许久不回来了,偏要我给你留一桌好酒菜?”他反驳说,“你又去的是青溪,当真可能没吃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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