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且从容(1/2)
可明池并不在家。
连因为见不着明池而有些泄气。他分明憋了一肚子话要讲,现在反倒得硬生生吞回去,胃也涨头也晕了。他在院子各处转转,却见桌上还放着热腾腾的酒菜,正是明池爱吃的。连不客气,自宅自院丝毫不顾及形象,捞起个鸭腿儿泄愤似啃了两口,却被滋在肉里的辣汁呛得脸都红了。他猛灌了自己两杯甜酒,拿眼望着躲在一边偷笑的侍女道,眨了眨:
“好姐姐,我爹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那姑娘咯咯笑了,“殿下本来准备用膳的,却突然放下牙箸,一言不发就走了。可能是想起急事了吧。”
哪有什么急事能比吃饭重要。连负气想着。他又仔细瞧了瞧明池的这桌子菜饭,拿着筷子左右不定,一会儿悬在这个浸了红油又润又肥的蹄花儿上,一会儿又戳在那盘浇了油辣子的小羊羔肉上。侍膳的姑娘又笑了。
“小太子,您都吃不了的。我这就吩咐下面再给您做过。”
连嘴里辣得无知无觉,心里也一阵泛酸,可委屈得很。想他当年,时不时要往家里跑,明池日常饭菜里都会留一两个对他胃口的,生怕他等不急现做要饿着。待过了十五岁,明池那架势分明是要把他往外赶了,时不时抓他去见见各家洞府合适的姑娘。他先躲了一阵,后来明池作罢,回来的时间也没先前多了。他这次起码两三月余不曾进冥城,明池饭菜没替他安排上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就算原因都清楚,他还是觉得难受。
“罢了,我不吃了,你都收拾了。”他道。
他气哼哼地进了明池的卧房。龙神的房间古朴庄重,陈设简单几百年怕是都没有变过,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光是这点,叫他沸腾的心稍稍安静了一些。转过屏风,床上的帘幔是升起来的。只铺着一床锦被。香炉没有烧上,房里冷冷清清的,又似乎少了点什么。
连把博山炉启开,灰烬的味道冷冽,没有往日那种辛辣温厚的气息。在从前夜里,龙神的寝宫常常漂浮着一种温暖躁动的香气,彷如一个盛情真挚的邀请。他后来大一些才懂,那种香气是多么令人迷乱而血脉贲张。即便是他这样克制的人,偶尔都能察觉到情难自禁的冲动。
连不知道自己现在如果还沉浸在暧昧的香氛中能干出点什么。不过,自从他束发以来,明池再不理他死缠烂打,决不许他留宿了。他知道明池在刻意留出合适的距离。龙是注重规则和秩序的,现在不会对他再过分纵容,总算端起了一分为父的架子。只可惜连并不吃这一套。
他打开收纳香材的匣子,挨个闻了闻,确定不再存放以前常用的那一种了,取而代之的更多是舒缓助眠的香料。他又走到床边,把枕头翻开,底下只压着一枚明池自己的玉佩。明池的女眷们时常丢东西在他房里。有意的或无意的。内侍早上整理后会压在枕下,等明池回来验看。他幼年常常会看到绣着桃花的荷包或者合欢香囊。明池一笑置之。有的收了,有的还了。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加上这从来不用的香料,让他又不舒服了。
或是因为母亲的忌日临近明池心情不好,或是因为如今他身体不大好了。可这两种猜想对他而言都不是好事。前者微妙得背德,后者忧虑到断肠。连心想着明池,朝身后一躺,栽进柔软的被褥里,细细回忆了一番,觉得后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明池以往这时间虽然少近女色,但不至于作风大变到这种地步。更何况才刚秋分,离霜降还远。他依然记得几年前瞧见了明池的阳寿。照理天神是看不到那生死的边界的,毕竟寿命过长。但明池的阳火却微弱得很,像是香炉烧尽前最后的一星红光。
他越想越丧气,空荡荡的胃连着心一起疼着。他在人间见多了生离死别,唯一不能忍受的是明池恐怕要离他而去。我说过我要救你,却不知道要怎样做了。连又想着。他在床上滚了滚,把脑袋按进明池的枕头里。丝绸微凉地蹭着他的脸。龙的香气隐隐约约地浮了出来。他儿时趴在明池背上,总能从后颈闻到这股气息。明池那时候心里想着别人,可他却认定明池那时候是仅属于他一个人的。
你现在又在哪里呢。他想。先前他在青溪打擂,明池已经知道他的行迹了。是担心他的安危所以赶去了吗?思及此他心头又是一阵暗喜,可惜片刻就凉了下来。那个什么公主还赖在青溪怎么办。若是他们碰见了?先前明池拉着我见这见那,这要一拍即合?
他又烦闷地在床上滚了几圈。连平摊下来,横在中心,大张着四肢,霸占了整张床铺。他从前和明池耍赖时常用这样的招数,直到明池答应了不轰他出去,才乖乖地躺到里边,老老实实把被子盖好。等明池睡下,就偷偷摸摸伸出手,用指头绕着明池的发丝玩儿。偶尔龙睡熟了,他还醒着,便盯着深睡的龙额前化出的角入了痴。连想摸又不敢,怕吵醒他——现在后悔极了。明池如今肯定不会让他摸的,最多是变出来让他看看。
纯粹想要看角的话,还有许多途径。有一种听上去很神奇,说龙族非常生气的话,角也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他听明池讲过扬浇的事,可从来没有看见过明池这般——明池没有对他大发雷霆的时分。而扬浇曾说明池年轻时也桀骜不羁。但现在的明池是温和的,至少对他而言是这样没错。
还有一种。连继续想。他微微笑了,身体多少开始燥热。有些背德——但更有些有趣。不过,怎么才能界定是背德呢?毕竟他是听着明池做那些事情长大的。就算有些莫名其妙的想象也——他翻了个身,这回趴在床上朝外看着去。靠着墙有一些箱柜。这其中有一尊上下同大的百宝嵌方角柜,螺钿用料具是东海的珊瑚珠贝。这柜子里面宽敞,只放些应季的衣物。他五六岁钻进这柜中时,空间绰绰有余,哪怕打滚也不会撞到脑袋。
连不记得那天和明池赌气的具体缘由。明池那些年看他的眼神依然复杂,有意无意会避开他。纵然还是个天真开朗的孩子,难免也有因为被忽视而愤懑的时候。他只记得自己想找个地方藏起来,等着明池着急来找。至于为什么盯着他寝宫的衣柜,比起“哈哈哈坏爹爹肯定找不到我”这种荒唐理由,可能更多是贪玩的缘故——他有无数次起了贼心,想把上面的珊瑚玉石菊花给扣下来——可惜没有贼胆。连扳开了柜门溜了进去,小心给自己留了一丝缝隙。他在身下垫了明池的几套夏衣,坐在上头也不觉得屁股痛了。连在柜子里玩了一会,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却久久等不到他想要的人仰马翻。他气了,倦了,抱起那些衣服、抟做一团,无忧无虑地睡起了大头觉。
嬉闹声在他醒来的时候终于传来。有女人娇滴滴的说话声,喘息声和奇怪的叫声。而后许多年,这些声音他都见怪不怪,甚至听到耳朵起茧的程度。然而在当时他还是很好奇的。连悄悄从柜子里探出一节指头,把缝戳大了,贴着缝隙眯着一只眼张望着,想要看清发生什么。然后他听见明池低沉地笑。
龙说:“终于醒了?”
他想回答是,又觉得回答了很没面子,毕竟自己是在赌气,怎么能轻易认输呢——便闭着嘴什么也不说了。连躺回去装睡,但要昭示自己的存在,故意把柜门敲得响。外头又是一阵嘻嘻哈哈,明池好像说了什么,他没听清,然后莺歌燕舞声忽然都停了,变作七嘴八舌不满的、有些关切却听不大明白的话。连禁不住好奇,又凑到缝隙那往外看,只瞧见一排红红绿绿的裙子一扭一扭地从他面前经过,头也不回地穿到前厅,开了门,走了。
他大着胆子把柜门开得更宽了些,把脑袋从衣柜里钻出来,和一只咬破纸窗准备偷油的老鼠似的。
床幔是打下来的,透过灯光,老鼠小连能看见明池只一个人靠在床上。
他胆子就更大了。如果说有其他人在,他总能装出一张乖巧的脸,只有明池的话,他即刻会充一充混世魔王。连从柜子里挤出身子,踩在掉出来的夏服上助跑,三两步就蹦到床上去。他把鞋一蹬,不管不顾把明池的夏服踩了多少个乌七八糟的脚印。
连来势汹汹,胡乱挥开了轻纱帘帐。他一头扑进了明池怀里,搂住了龙神的腰——在很多时候,他都是这样做的。
明池这次轻嗯了一声。
现在的他已经知道了明池轻哼的意义。可惜这春情懵懂的年纪他再也撞不到这等好事。明池绝不会再因为他的存在而在兴头上轰走美姬们。那时明池停下来的原因是什么呢,龙才不会真的顾忌他在听着自己翻云覆雨呢。明池啊,大概是因为知道他躲起来是在生自己的气,所以绝不想再无视他?
连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不知道答案。他不去问明池,这件事心照不宣,不是能堂而皇之说出口的。他始终记得明池身上是滚烫的,仿佛在发着低烧。他大吃一惊,头脑简单地误以为明池因为找他气得病了,不禁吓得哇哇乱叫。他泪眼婆娑地直起身体,想去触摸明池的额头——停住了。
他见到了那双角。
龙是有角的,当然,在稍大一些某一年灯节上他才头一次见龙的真身,此时不知不足为怪。而乡野间流传着鬼邪附身的故事,乱世里巫祝涂血驱魔的仪式也常常举行。在这些民间信仰里,角不是洁净的东西。
连从没想过这么嚇人的东西能和明池联系在一起。他本能地害怕明池遭遇不测。但是,他又忍不住硬是要看这双角。
它是非人的,生在自己最在意的人的额角上。小巧的一节,如白玉如葱根,看着叫人讨厌不起来。角从皮肤钻出的地方,还有一层薄汗。汗水淌落了,顺着明池脸颊而下,垂在眼角,像是困倦中眯着的泪。
确实,这角生在明池身上没有太多的违和感,就好似它确实应该在那里的。并非妖邪,而是另外别的意思——至于是什么,他并不知晓,只是略微宽了下心,但还是哭了起来。
幼年的他事后回忆,这次的角和后来在睡梦中他时常见到的并无不同。如果有,也许是烛光的照射,它和明池的脸看起来同样艳丽。这是龙神素来最自豪的美丽,比女人更俏,比男人更俊,眼睛在这份柔美中熠熠生辉——龙在情事上永远充满了诱惑,他倘若微笑了,便自信从没有女人能拒绝这份热烈。
只不过在幼时自己的眼里,连还欣赏不到这份美。被灵异故事的惊吓,因灼人的体温的担忧,男人这般意乱情迷的神色与痛苦无异,微张的薄唇轻柔的喘息也许和自己先前伤寒鼻塞时一样难受。龙似乎没有想到他是这样胡来的,在被搂抱的一时间、眼神怪异地猛然推开了他,力度似乎有些收不住,但正好将他平稳送下床,没有摔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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