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无净(1/2)
从冥界死气沉沉的通道直行,跟上鬼使们锁链响动的悉索声,就可以通到阎罗殿。殿周再分三条岔路,一路往火狱,是恶道受难的刑台,一路向轮回司,是魂魄返阳之处,最后一路朝冥城,是无垢无净的魂魄们永恒的居所。
冥城的布局更加简单。只有一条宽阔的黑石马道,其道路尽头正是内城。阎罗和龙神在此分治。
每一次回来,连都必须重复上述路线。
“就没有近一点的法门吗?”他小时候对明池嚷。明池摇了摇头,在他脑门上用扇面轻轻拍了一下。
“这是冥界留下的规矩。”明池说,“具体怎样我也解释不清。可能是,冥界最初的主人并不希望被人打搅吧。”
连对父亲也不知道的问题就不继续追问了。毕竟在小时候,明池是他心中有求必应无所不知的神明。而现在,他有时忍不住想刨根问底,哪怕明池被迫编出个甲乙丙丁的名字来,方便他幻想着打烂对方的榆木脑袋。
真是……太远了。他每次一面走一面冒火。这是这世上唯一几件能让他火气特别大的事情。仅次于明池不肯吃鱼。在他小时候,尚且享有坐在明池怀中,抑或銮辂载他回城的待遇。等他开始大了些,习武后,明池就再不娇纵他了。
“你母亲讨厌我派人接她。总自己回来。”明池曾说,“你是练武之大丈夫,还不如妇人么。”
那是因为母亲某种意义上并不想承你的情。他当然不至于把这话说出来伤明池。可心里还是闷的。这霜雾弥漫的阴冷通道曾经葬送过他的友人,光是这点都足够讨人厌恶了。现在,他脑子里不停回转着想要拽着明池去青溪瞎逛的念头,防止自己的热情被阴风耗空。
快到城口的时候他听见了一队脚步声。很轻,也没有锁链相随。城门这次是开着的,点着长明灯。一队穿玄色衣裳的男女鱼贯而出,前面带路的是两个童子:他们是轮回司的侍者,各自捧着一盏莲花灯,是过来为魂魄指路的。
对了。每年立秋至中元之间,是冥城的住民们做出决断的时刻。厌倦了永生闷在这座坟城无意义的生活,又无得道升仙缘分的,或无胆归于虚无的,便可自由选择是否重新投入轮回之中。到了秋分,轮回司就来领人了。
这次又有十余个呢。连想。
他和人群反向而行。到了队尾,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感叹声。他抬头,眼睛正对上一名女子。这女人对他笑了笑。
“您是连小太子。”她笑嘻嘻的,盈盈道了万福。
连没想到自己会被冥城的魂灵认出来。女人像是猜出了他的心思,又掩嘴笑了。“我是疏影。曾服侍了太子一百年,夫人三四年。连名字都是太子爷取的。”她指了指连的佩刀。“这两样太子他随身带着,我都没碰过呢。”
她这样一说,连便好奇了起来。“那也是奇了怪。”连讲,也掉过头,和她一侧走了一会,反倒忘了刚刚在抱怨什么。“你服侍了我父亲这样久,我居然没见过。”
“我后来跟了阎罗姬几年。再后来又出来了,想想闷在这里都不知过了多少年,也起了重回阳世的勇气。”她说,因为马上要去轮回司消忆,就有话直讲,毫不隐瞒。“无功无过无垢无净,说穿了也就是无趣嘛——碰到夫人以后,我才真的觉得人间现在对我来说倒是新鲜了。虽然她去后又有了这些年了。”她摇了摇头,脸上一时写满了伤感。“小太子,您回城里有事么,莫要因我耽误了太子的事儿。”
“也没什么。”连回答道。“我就在外头吃了点酒,交了几个朋友,又偏偏去的是他呆过的地儿,想和他多说点,才跑了回来。他都不知道我要来的。”
她听连提到地上,提到明池,显得很高兴,也加快了几步,仿佛急着要去赏玩秋色。“现在是秋天了,人间应该很漂亮。我们这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也是没意思。正好,这个时节到了,太子爷又得喝起酒来。您能邀他出去,是好事中的好事了。”
论及明池喝酒连微微苦笑。他知道明池秋天喝酒的原因,想必这女人同样清楚——他是秋天生,也意味着夕帷是秋日死。明池到最后那一个秋天,过得究竟多痛苦,旁人说感同身受是做不到的。
“他最近几年喝得少了些。”连说。“多谢你惦记。”
疏影因此显得欣慰。她嘴角一翘,喜上眉梢。“定然是您的功劳了。”
连心知的确,听她夸得真心实意,也就受用了。“我见他高兴我也高兴。”
“而您高兴他更高兴。”她又柔柔笑了两声。“这样一来我也更高兴了些。今天都是些好事,也能投个好胎吧。”
“必有好运。”连回她。
两人又相视一笑。连跟着她又走了一段,思忖着前面离轮回司不算遥远了,也就准备告别回去。
她这时也停下脚步,又转过脸来细细打量着连。她的表情有些微妙,不如先前爽亮了。她犹豫了一小会,开口说,声音些许吞吐。“这样说实在僭越了,可不说又没了机会。”她攥着连的袖口慢慢道,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想到那个他只是这般长相,居然能把我们太子爷比下去。也不能说夫人没眼力,只能说果然那位‘他’身上有更值得夫人喜欢的地方吧。”
连听得讶异。倒不是因为身份的僭越。明池言之凿凿他是己出,三界间纵然有怀疑也只能咽下喉咙。这个惊天秘密,却被这名侍女若无其事地说了出口。
“我毕竟服侍了夫人这些年。”疏影说,甚至有些理直气壮,但最后莫名多了点委屈。“可能比太子爷更了解她一些罢。她每次换下来的衣物钗戴物什都是我收着的。她身上沾着药味、和冥城类似的、将死未死的气味。她怀里有开得艳丽的野花,有手工做的、石头磨得粗糙发簪,有新的诗和还未纳好的鞋底。这些都不是太子给她的,也不是她准备给太子的。你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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