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戏(1/2)
桂子飘香,是吃蟹的好时节。
连对蟹的爱好虽不及鱼,但蟹黄鱼肥的时令一年中就这么一次,错过了又要掰着手指头算好些日子。他在凡世呆长了,早听说东边的郡县渔产丰富,口味也清淡喜人。于是早早结束了手头事情,一路赏花观景,朝着东部最大的青溪府而去。他的时间选得正巧,等他到了青溪,恰赶着秋分,街上热热闹闹的,正准备晚上的祭月大典,他在商肆逛了一圈,到正午时分寻着了最好的酒楼,一面听着弹唱,一面吃着醉蟹鱼羹配着桂花酒。
按天上古早的划分,这青溪府曾算是龙神的地界,因为龙的庇佑繁荣非常,在前几朝做过帝京的辅都,时称天赐府,经历末年乱世也迅速恢复了生机。放眼望去,南北商号一应俱全,夹道楼阁林立酒旗招展,青石路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城外山明水秀,江湖俊美,更有良田万顷,到了秋季最是富豪赏玩的好时节。现今古神大多抽身人间事外,明池并不大来下界走动,更不喜欢该地的清甜口味,也就没领着连来玩闹过。只是无意提起这么个逍遥去处,让清泽有空可以陪他过来走走。然而当年战乱遗祸未除,又多在内陆贫瘠之地,连和清泽整日东奔西跑的,偶尔想起也往往错过了最佳时候,索性多等上了好几个年头。
到了明日,要找个机会去湖上泛舟,再到旁的山上耍耍。连正想着,旁边桌来了四个年轻人。为首的最年长最沉稳,另三个对他颇为恭敬。这三个小的,看来十五六岁,比连稍小一些,眼神好奇,总东张西望,屁股上似生了钉子,就不能老实挨着凳子。连眼力好,不禁偷着乐:那最小的一个,化形还化得不好,一不留神,会在裤子里钻出一根毛尾巴来。
是了,傍边的山上有一群修道的猴子。清泽也跟他提过的。“有的地方人和妖兽处得相安无事。比如我家,方圆几百里的水乡信奉蛇,大小事务通归我等管辖。”青溪山间的猴王在本地享有盛名,小猴子大摇大摆来喝酒,也不足为怪了。
连和为首的猴子一个对眼。连笑了。他对自然的生灵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对人反倒缺乏这种热情。他招呼小二过来,颔首示意道:
“将店里最好的酒给对面桌送去,我请客。”
满桌的猴子喜笑颜开。连冲他们点点头,再管小二要了两碟小菜,一份酒酿圆子,又想了想,也原样给猴子们送去一份。楼下忽然一阵喧闹,他探出头看去,正见楼下搭着个擂台,铺着红布扎着灯笼,两侧边锣鼓喧天,里里外外都围满了看客。
“嘻嘻,秋季主杀伐,青溪有个规矩,倘若今年没有要问斩的,就要打擂来热闹一番。”有一只猴子凑够来,和他干了一杯。“谢谢小哥的酒哇,祝侬玩得愉快咯。”它又瞟了眼连的佩刀,眼里晶晶亮着,咧着嘴笑。“小哥不下去玩玩吗——”
“还是不了。”连道。“我看你家的兄弟摩拳擦掌的,让它玩个尽兴吧。”
连说的是最小的那个猴子。话语间,小猴子已经从窗口蹦了出去,脸上带着一坨红晕。连看了看他们桌,几个酒坛已经胡乱倒在桌上了。
“是准备打个醉拳吗?”他问。
“嘿嘿,我弟弟学艺不精,只会几个招式吓唬人,靠喝酒壮胆哩。”这猴子大笑,他的其他兄弟也跟着笑了起来。
看猴子打擂倒不失为一件乐事。连想。他再给猴子们添了酒,自己也满了一杯,靠着窗悠然地享受起人间的活动。这些猴子看起来虽然毛躁,但实际也是修炼多年的精怪,野性十足里多了两分仙风道骨。那小猴子掌上呼呼生风,一板一眼,招式井然,加之身心灵巧,居然守擂了好些轮,眼看就要胜出。这擂台的规矩很简单,上台随意,赢了就守擂,输了便下去,待到无人挑战则守擂方获胜。不但能高头大马披红挂彩游街,还有丰厚的赏银。谁曾想一只猴子可能成为本次的擂主呢?
“哈哈哈哈哈那个笨蛋打的不错嘛。”
“都是大哥教得好啊。”
“是是是,大哥一个顶它十个。”
几个猴子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孰料话语间楼下忽生变故。却见一抹靓影飞上擂台,台下贺彩未完,软鞭灵动,三两下便将小猴子制住了。这鞭子一看就知是稀罕物,金光闪闪的,在猴子身上一缠,居然迫使它现出原形。看客顿时一阵哗然。
“嘁,小猴子学人打擂台,真羞。”姑娘大声嘲笑道。她穿一身描金比甲轻衣,下衬一条素色湘裙。绣带飘然,浑身的璎珞珠翠,显然是某一户的大家闺秀。她又朝前逼了一步,扮了个鬼脸,一把扯住猴子尾巴。“还学人喝醉了,真羞!”
也是不知是哪位洞府的仙姬——连想着。
这姑娘一身上下,件件珍宝。他跟着明池,见多了宝贝,自然认得这都非人间之物。更何况能和这猴子交做平手的,可不是一般凡人能做到的事。但硬要较真下来,这场打斗少女本身实力算四,其余六分也许是这鞭子的功劳——分明是条捆仙索。他从前缠着明池讲故事,龙神就为他讲过千年之战的一些法宝。正是捆仙索的存在硬生生逼得许多兽仙打斗半途现了原型。这少女鲜妍明媚、环佩叮当,看似温柔可人,仗着一件珍贵武器打斗起来快狠坚决,颇有一种江湖人士的凶劲。可这一脸天真任性,又自负武功的样子,恐怕是鲜少外出,未见太多世面,不知功夫深浅,更不知如何做人。
这猴子没招你惹你,打着自己的擂台,赢了就赢了,何必要逼人露出原型羞辱一番。连想,不禁啧了一声表示不屑。小猴子一脸惊慌,呜呜大哭,拍着脚板乱叫,待她手一松就窜上楼来,朝桌子下面一钻。它另两个小兄弟赶紧围上去,有一个还贴心地递了坛酒给它。
“猴子打擂台,和姑娘侬有甚关系咯。”那最年长的一个站了起来。“用起法宝来,胜之不武。”
“本姑娘就是看着好笑。本姑娘要是见到龙王也笑。”她又大声说,指着窗台道,笑靥如花。“说好的是龙的地域呢,结果没有龙,反倒有这么多猴子啦。你们玩你们的,本姑娘打本姑娘的擂,把你们打下来,又怎么啦。”
台下又一阵响动。这些人听她这样讲话,先是不满她对地方上的猴群不敬,再听出她可能也是个仙家时,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地方自古和仙、妖两道接近,彼此彬彬有礼,万事皆有规矩分寸。结果突然就乱了套了。两方都不是什么好得罪的人物——而硬要说的话,这姑娘的闹法本也合着擂台的道理,叫人挑不出错来——凡人么,怎么好介入他们的争斗呢?
“那把侬打下来就可以了喽。”这猴大哥也笑嘻嘻的,从窗台一翻,跳下去了。“小娘子生得标致,我就不打脸咯。”它忽然龇牙,脸色狰狞,“摔得腚痛我就不管咯。”
龙神要是知道自己的地界来了个这么烦人的访客的话,大概会觉得非常焦躁吧。连继续看着楼下这鸡飞狗跳。明池嫌麻烦,也好面子,表面上装得无所谓,心里说不定恨得牙痒。加之他从不能打女人,尤其是这种的。但是,龙不出手,不意味着其他的统辖者不打。猴群素来好斗。论起拳脚它们全是个中好手。如今被不明不白的羞辱了,趁着酒劲会报复得很厉害。
连没法从招数和打扮上看出这到底是谁家的千金。他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姑娘是较为尊贵的人神的后裔,远离了天地自然,被宠坏了,或被捧坏了,带着一种凌驾众生的傲慢之气,在这凡间也横行霸道的。某种意义上,他并不觉得这姑娘可怜——她需要一个教训,被这些被看轻的猴子们。
所以这姑娘被猴大哥一脚踹翻在地时他也只是神色不变,继续喝了一口酒。鞭子早被打飞了——这猴子明显知道她唯一令人惧怕的是手中的法宝,上来就故意卖了个破绽,近了身,一掌扣住她手腕穴道,用气将鞭子震飞。她挣扎地爬起来,反手想给上一拳拉开距离,谁料猴子灵活,早钻进盲区,立刻擒住。她再想上脚,那猴子摁住她,抬手把她鞋子摘了。
一只鹅黄色缀明珠缎鞋。布料流光溢彩。
她劈手去夺,猴子比她更快。“喏,收好撒。”这猴子高喊了一声,随手朝上一抛。另两只猴子守在窗台,一个牵着另一个的尾巴,飞身一荡,再“啊”了一声,已经将鞋抓在掌上,嘻嘻哈哈欢呼了起来。
“笨老四,大哥给侬报仇了哦!”
“怎……怎么可能……他们都打不过我的。”那姑娘眼见得抢鞋不能,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极其委屈嘟囔着。猴子放开她,她由于丢了鞋,连站姿都变得别扭了。
上头的猴子们见她这样,起哄得更加厉害。有一只专程坐在窗台上,学着那街头无赖的样子,故意朝鞋内嗅了嗅。
“好臭!好臭!”
“臭不可闻!”
台下一阵寂静,全是想笑又不敢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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