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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羽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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秩序与维持——等连再大了一些,他慢慢懂得龙到底在做什么。

成人的世界和孩提不相同。如今的约定俗成更不同于古早的秩序遗存。一旦理解差异无法弥合,即便对方是明池,连还是觉得头痛。

“不许做这个。”

“那种事情不该去管。”

“如果你实在拿不准的话,就来问我。”

明池这样说,虽然脸上写满了“我知道你并不打算听,但是我还是得说”。

连耸肩,倒并不和明池争论。

龙是四家之首。即便现在的人神们并不打算承认这些有尾巴的神明权威,可依然被龙震慑着。表率——这是龙该做的事情,无怪乎人间对他们的尊崇。明池不见得做得有多好,绝对也说不上差。他惹事的地方也往往是自己的私事罢了。在对外的问题上,他是调停者与维持者,清楚的知道各家那些藏着掖着的小心思,明白这些冠冕堂皇的家族身后,总有堆扯不清的烂摊子。

比如说,那地上作乱的妖孽……

呵。

人神们谁家没几个成了精的坐骑、起了邪念的供养人;四家里谁没几个不肖子孙、走火入魔的修道凶兽?单说龙门之下,那些个鲤鱼同族相残,都不是第一回了。

这些妖孽落在人间,只要没惹出大事情,全都睁一眼闭一眼过去了。等真做出大事情,清理门户还能说得大义凛然来。神明们虽然因为长生而无聊,也不至于给自己找些头疼的消遣。平时去管束,更多时候连家主出手都是吃力不讨好的。

家丑,家丑。别说亲朋好友,全天下纵然都心知肚明,当着面还是得打哈哈哈。

这场面规矩一旦坏了,谁都不好看不是?

只可惜,这天选的职责是荡尽天下不平事。人惹出的灾祸要管,妖怪神仙惹的就不该管了?对连而言,自然没这么多虚头巴老的讲究。是毒瘤,是恶果,管它是怎样结出的,通通都该收拾。不但该收拾,还该收拾得干干净净,灰也不留。

至于你脸面何存,与我有什么相干?

——历代的天选究竟因何而死,想也明白。连毕竟聪明。

现在这些人,面子上对他客客气气的,实际是沾着明池的光。若不是明池在,襁褓之中,怕连小命都无了。这些神仙妖怪当年必然想着,到底这代的天选还是四家的子弟,龙太子既然养了,将来肯定也不会惹出先前那么多麻烦。

可将来的事,你信口胡诌就算得准的?

也不看看你连爷给不给你面子。

你连爷,也就通常听听明池的话,那小部分不听的时候,显然不会让自己憋屈不是?管他实际是谁,他现在是龙家的世子,逢人得尊他一句小太子的——他真要来砸招牌,心里咬牙切齿了,脸上还得笑嘻嘻鼓鼓掌,夸他砸得悦耳动听不是?

话是这么说,连也实际没砸几家。人心成魔又罪大恶极者,远比这些妖孽多得多。处置这些,都颇费功夫,哪有心思真去搅局。

当然——要真给撞上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从入海口乘船走水路三天,是古来的鱼米之乡,前朝末年天灾不断,大旱连着大涝,竟也成了人间地狱。有个常年做人牙子的,趁着这档口,倒起两脚羊来,居然赚了一笔。待到天下大定,怕先前做的被人告发了,隐姓埋名朝其他地方去,挥霍空了,便在山间开了黑店,专骗往来客商。若是单独出行的,落在他手上,怕是都给药了做成肉馒头。连小时翻着卷宗,光是亡魂控诉此人的都有满满一架子。投胎转世的都有这么多,更别说怨气颇重伏在身上污了一方风水的。连好容易寻着他了,也不废话,提刀便砍。这会儿刚在后堂收了刀,准备走了,一掀帘子,却看见个蓬头垢面的小子,手里攥着个肉馒头,两眼放光正准备咬上去。连不及喊出声,手上一动,斩衰已经飞出,穿过后领把这孩子钉在了墙壁上。

“这东西不干净。”连板着脸,对着吓傻了的小鬼道。

那孩子看看他,又看看落在地上的肉馒头,脸上一苦,哇哇哭了起来,喊着肚饿。连从小和孤儿一起长大,对这小子倒也没个脾气,从自己包裹里摸了些新鲜吃食给他。待到饭饱,又抓着小鬼去洗了洗脸,露出张白净稚气面孔来。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连问。

“我来找爹爹。”孩子答得理直气壮。

连心道莫不是这人牙子家的小鬼,转念一想,若真是,定然是不会动这些肉馒头的。就继续追问了两句。这孩子说着说着又哭出声,却道自己住在山外镇里,前些天父亲失踪,他就一个人出来寻找,不知不觉迷了路,居然到了这里。

怕不是被做了包子?连想,又追问了两句。

“你父亲出去是做什么的?”

孩子脸有些红了,支吾了半天说不出口。问了一会方知,这父亲平日无所事事,常常去坟上转转,偷了供物养家。这孩子心料不是正经营生,怕他告官,自然不肯说出来。

“哥哥你知道了,是不是不打算帮我了?”这小子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倒不是帮不帮你,是帮得成帮不成你。连想。做这伤天害理营生的,或早或晚都要出事。你想从翻船里捞出个活的,不免是痴心妄想。他这把年纪,并没有过剩的同情心了,只觉得因果报应,素来都是自找。可是见这孩子情真意切,口里三句不离父亲,居然也微妙的多了几分共情的心。想来这父子在泥潭中,相依共命,生生死死,娑婆世间不得安宁,可憎里透着可怜之相。再想,这墓地间能做恶事的,一是鬼神妖邪,二是草莽山寇,都非善类。按连的心思,也是通通都得斩除干净之物。既然杀到此地,顺道一并做掉,举手之劳而已。

“我事先跟你说好。”连道,“这事情凶多吉少。到最后能找回的多半是一把骨头。”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孩子当即跪在地上,砰砰的给他磕头。“求哥哥帮忙。”

连说:“你别后悔。”

小子抹了把眼泪鼻水,说:“绝不。”

从山里出来,再露宿休整了一夜。白日里连带着这小鬼出去打听消息。有看到的人说,那一样打扮的男人是往西头走了,至此未再见到回来。连问,西头是不是有什么坟场之类,那人脸色一变,就匆匆走了,想必是戳中了什么忌讳。

连当机立断领着孩子朝西头走。越走人烟越少,连道路都被荒草盖了。眼见日头西坠,前面突然见着个茶摊。那茶摊是个妇人支的。摆了张板凳,仿佛等路人歇脚。

“眼见要天黑了。这位还是回去吧”。女人对连唱喏。她抬头,眼光精亮。

连微微一笑。“谢谢您的好心。”

“荒郊野岭,虎豹虫狼,带个孩子走夜路,是不安全的。”

“非也——怕不怕豺狼猛兽,怕只怕鬼邪精怪。”连又道。“谢谢提醒。这位嫂子孤身一人,还是早点回去吧。”

连拉过小鬼,叫他道了谢,两人继续朝前走。那小孩先未觉异样,连说什么就是什么。待走出几步,忽然想要小解,正四顾找着地方,回头一看,却吓得差点尿了身——“哥——哥——那、那个、那个——那个嫂嫂——不见了!”

“少见多怪。”连平静地讲。

这地方荒凉偏僻,又到黄昏之时,怎么会有妇人独自挑着重担支个茶摊的?想也知道,此女非人。她劝人莫要过去,显然是明白夜半时分总有东西要出来的,怕人枉送了性命而好言提醒。善悟的自当回头,逞愚勇的要送死,她不硬拦,只看看罢了。

“也是有趣了。”连自言自语。“知道这里有事却又懒得多管。还存了一副不想看人白白归西的善心。”

倒像是哪个修仙的做派。或者,没准——这地方又和什么神明挂了勾?

按明池的说法是不许管的事,可我也偏要看看。他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一面想,一面看了看周遭,到前面找了颗树。

“小鬼。”他说,“我们先歇一会。等到月亮挂到头顶了,再叫我起来。”

“可是,哥哥,我们现在不走吗?”惊魂刚定的小孩又说。

“你碰上个修仙的精怪的都吓成这样,还想继续走?”连道,抱着刀往树上一靠,盘腿闭眼坐着,又睁了一只眼,看看这小鬼。“呵,这个点,想闹事的还出不来呢。好好等着吧。”

那孩子就支吾一声,也挨着连坐下来,可能是怕了,整个身子贴得近得很。连鼻子底下都是这几日未换的衣衫馊味,胃里正一阵阵滚着。他睡不着,只换了个方向,不起身,眯着眼偷偷瞟着这孩子。小鬼一直大睁着眼睛瞪着地平线——他看见太阳沉下去了,努努嘴,脸上露出期盼的神色,搓了搓手。等日光全沉,他继续瞪着天边,盼着月亮起来。再过了一段时间,月亮上了树梢,他从地上跳起来,几乎在连耳边炸开了锅。

“哥,哥!月亮起来了!”

“这不还没到头顶吗?”

“可……可这是我的头顶了嘛!”

连突然懂了明池以前经常被自己一句话噎住的心情。明池不喜欢和他计较,但明池的脸色不会骗人。

“哦。走吧。”他说。脑海中响着的是明池熟悉的叹息声。

这是个乱葬岗。

乱葬岗这种地方连来得多了,全不似当年见什么都恐慌。可是这孩子年幼,等月亮出来,朝前走了两步,窥见了这坟堆的全貌,不禁吓得腿脚发软。等头顶再过几声鸦鸣,连回头一看,见他抖得快要湿了裤子。连嫌他磨蹭,怕误了时机,便直接拽起来,架在脖子上走了。那小鬼紧紧搂着他,胳膊依然发着颤。

“哥哥不怕吗?”他小声问。

“怕会带你来这里?”

孩子不说话了。连笑了笑。

我十岁见的东西比这要恐怖的多了。他想。有时候觉得明池也太高估我的承受力。他皱了皱眉,努努嘴,啧了一声。——毕竟明池带孩子也毫无经验吧。

“听好了。这地方要真有什么,你无论看见了什么都得听我的安排。”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哪怕看见了你父亲。我叫你别过去,都不能,明白吗?”

小鬼吐出半个惊叹音,迟疑了,再用力点了点头,整个身体在连背上震了震。“好。”他说。

“那就行。”连说,加快了脚程。他眼睛好,注意到月光底下隐隐约约浮现出建筑的棱角——这制式看起来高级得很,不是普通庭院用得上的,可能是一座府邸。

谁会在坟堆里建个庭院?只可能是死后依然追忆生前的场面,在这月亮底下投出的幻象。怕又是前朝的孽缘。连这样想着。他偶然听得明池讲过,在末年,除了重臣之外,前朝的藩王们也遭到了残暴的打压。恐怕又是和景家那般,一路逃难躲避至此,却没逃过倾覆的命途吧。

“为什么会出现一个房子?”小孩子诧异地开了口。

“因为有鬼,也有妖。”连的口气非常轻松。

他很快发现他先前的猜想出了问题。随着越来越贴近,那些棱角看得清楚——居然是四阿顶,在屋檐上排着走兽:

他的面前是一座宫殿。

龙的戏乐古朴雍容,雀的荧惑精致富丽。可在豪奢上这些居城居然都比不过眼前的建筑物。人间的穷奢极欲足以让仙界瞠目结舌。虽然面前只有一座,连可以想见帝京那些连绵百里鳞次栉比的宫殿群。他凑近了些,隔着窗扉和珠帘朝里面探看,只见室内灯火璀璨,人影憧憧;只听丝竹乐舞,语笑喧阗,俨然是在做一场大宴会。

原来还会有人上这种鬼当啊——连深吸一口气,感叹出的是这么回事。

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在这坟堆里置办筵席的,怎么可能是人。他不以为然,脸上的冷笑毫无隐藏。是的,冥城总是谈“命”——有的人,奇蠢无比,怕是命中注定是要死在此处的。你看看这等热闹是这等反常,居然还要往里头挤。他人之坟,不做今日之墓,实在说不过去。

“若有以后,再看到这种地方——转身赶紧跑了。千万别想着进去。”连抬头看见这小鬼露出惊讶的表情,在他膝盖上狠揍了一拳,把他敲得啊呜直叫唤。连警告完了,收到了肯定答复,就全无迟疑地推开了门,昂首阔步地朝里走了。这小鬼未及从疼痛的余味里反应过来,已经被他从身上放下,又在脑门顶上拍了拍。“别离开我身边。”连再次警告道。

“可是——哥哥为什么!”小鬼不禁忿忿追问了,连只摇了摇头,不再理他。

……看吧。这就是鬼邪的酒宴啊。连想。

室内灯火璀璨。

筵席热烈进行,并不因为有了外来的访客而中断。舞者只有一位,周围的或侍者或乐师或观客,正痴迷地注目着舞姬的旋转。这场面,明明是奢靡宫廷最常见的景象,却又易见的令人毛骨悚然。主位莫名其妙空缺着——在旁边的陪坐者却满满当当。他们被侍者们呼唤着各种官衔,穿着的衣衫与身份又完全不相同——比如说,在末席上,一身武将扮相的男人,是个慈眉善目的和尚。

孩子刚发出一声高叫,又因为连先前的警告被迫牢牢捂住了嘴。

你看到什么了?连耳语道。小鬼只恐惧地摇了摇头。

察觉到异常了?连想着。观察力还是挺独到的嘛。

不过片刻后他就发现自己想得又多了些。这孩子脚下仿佛生了根,怎么拉都不动,只目不转睛地锁定了在场的一人。同样的,那是一个穿着极不合身装束的男子,衣着华贵却顶着一张市井无赖的嘴脸,迷醉的表情中空无一物。

重点是,孩子有着无赖汉同样的轮廓。

小鬼脸上的泪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他的父亲。连意识到了,也无从安慰,只能牢牢抓住他的手。现在,这个男人只是一具在幻象中走路的尸首。

席间忽然发出了雷鸣喝彩。那是一板一眼的敲击声,由这些人偶般的尸首发出,就仿佛是砧板上不断重复地斩断一团烂肉。舞姬掩口而笑,目光里镌刻着迷恋与期盼。很快,从旁侧转出的侍从就恭敬地候在了连身侧。

“陛下——”千娇百媚的舞姬唤道,酥如蜜糖——“您终于到了呀——”

在这婉转如夜莺的音节发出的时候,四下忽然响起了更多甜腻的声音。连感到了天旋地转。周围明媚的色彩开始轮换,无数奇妙的光景争先恐后涌至眼前。这些东西来得太急,即便是他也差点被倾泻的幻术击倒。这是女人的记忆——他心中胀大的声音提醒了他,那来自最深刻黑暗的彻骨音色是一盆浇在头上的冷水。他沉睡的心醒了,因为发现了需要革除的家伙。

好在我对女人没有兴趣。连转而想到。不断涌现的、如有生命般活泼跃动的白玉色胸脯依然占据着他的视野,媚透骨髓的娇叫声潮水似回荡不停。帝王的爱妃或者宠姬——他从女人的凤冠里猜测着她的身份。他装着眩晕的模样摇摇晃晃的拉过了同样已无人色的小鬼,搂在怀里,顺着引路的侍从的意思滚到了所谓的王座中。有什么东西披在了他的肩上。那可能是一件龙袍——当然,更可能是一件丧衣。

你有一个当皇帝的叔叔——连想起了麒麟的话。

呵……这个位子坐得烫人,简直是个烧肉的锅。到底有什么好稀罕的。他又收不住冷笑。

“陛下,您终于来看妾身了呀……”女人一面娇嗔一面舞蹈,眼里带泪。“有了贵妃您最近都不常来了。”她抱怨着,扭着腰,嫩白的腿和脚踝在灯火里显得如此耀目。很多年前,也有一个跳着巫舞的女人,用同样埋怨的腔调指责着明池的视而不见。她们是同样美丽的。也许帝京的女人都是这般美丽吧。

连没有回答她。女人头戴昂贵的凤冠,水袖招荡,步摇和手镯随着她的舞蹈发出清脆的铃音。她穿着薄若蝉翼的丝衣,却在外头突兀地挂了一条翠色的霞帔。这翠色鲜艳欲滴,盈盈闪动着宝石似的光泽,随着舞蹈上下分飞,彷如一对羽翼。

“是了。”连脑中灵光一闪。

他还未再做更多的思索,舞姬已经轻盈地落在了他的一侧,身上一软,整个人送进了他的怀里。

“陛下——”莲藕似的手臂已挂在了脖颈上,女人媚眼如丝艳若桃花。

连无暇看她。尘世间怎样的人物都无法调动他的情欲。而且,这个怪异的场合里,这个女人——不,女妖或者女鬼其实都是不重要的。她的演出对凡人而言也许非常煽情,可对连来讲则过于虚假,活像一个被抛掷出的拙劣诱饵,蛰伏着等待给他致命的痛击。他并没有从这女人本身上察觉到惊人的瘴气,甚至于她本身倒像是被什么其他的执念所束缚着。就像他第一眼看过去,错开这花枝乱颤的胴体,能吸引眼球的,只剩这条霞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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