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应不识（下）（1/2）

陆无影在客栈的竹榻上睁开眼时，已是次日清晨。他茫然地盯着上方近乎陌生的华丽纸灯呆滞了半晌，才倏地坐起来，又被后脑一阵钝痛激得嗷了一声抱头躬身。

“奉劝陆兄还是别乱动的好，”一个凉凉的声音从寝房另一侧传来，“断尘的剑鞘是黄铜所覆，重击之后不好好敷药，贫道可保不住你会如何。”

陆无影瞳孔骤然一缩，打了个激灵。

醒了，想起来了。

他有些木然地转过头去，果然昨晚的面具美人此刻袒露容颜，正环着双臂闲闲坐在榻边不远处喝茶，一双丹凤眼向他微微眯起，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生得果真极精致，五官都像工匠精雕细琢出来的一般深邃明艳，薄唇仿若胭脂水釉，额心刺了一道绛紫的纵纹，上牵丝来下悬针，中间饱满一笔不偏不倚绘在他眉心，似一线凄艳婉转的刀痕。那双玉润的招子色泽极浅，甚至不是任何一种灰，而近乎于上等冰瓷才有的皓白——陆无影太过熟悉这双眼睛，却不熟里头此时捉摸不透的神色。

“……阿清。”他斟酌着开口，却有些不知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呢？

毕竟一别六载杳无音信，他甚至未敢去想过对方是否还活着。更何况当初分别时兵荒马乱、九死一生，难道他该厚着脸皮道一句别来无恙？

“陆兄在叫谁？”喝茶的人理了理一身墨色长衫淡然道，“贫道清川渡，无相观门下二弟子。即便刚吃过贫道的亏，起码未伤你性命，不该叫贫道一声道长吗。”

也是。

“抱歉抱歉，以前叫习惯了哈哈。阿……清道长如今这般风光，为何要和自家同门过不去？”陆无影干笑了两声，“这陈宅的委任好歹是谢知府交与我的，不过是为了护一方百姓平安，要有什么冲撞你的地方，不妨直说？”

“陈宅之事另有他人作梗，并不是贫道诸师弟所见那样简单。”清川渡天生一副旖旎的阴柔面相，即便语气无甚起伏也还是一副暧昧神色，看得陆无影莫名一阵不自然，避开视线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去瞄。他似乎并不在意陆无影的小动作，只兀自接续道，“我已将陈老身上的‘邪祟’驱走，同门也差人送回武当山了。这事你们管不得，至于委任，我写了传书与你，你拿去给谢知府看，一样能复命。”

“那你……”

“比起这件事，陆兄，”清川渡忽地张开双眸，似笑非笑地放下茶杯看向他，“你没有什么东西要给贫道么？”

“……什么？”陆无影被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白瞳看得莫名发毛，后脑又是一阵钝痛，他忙不迭用手掌捂住，暗自调息试图让伤处愈合得快些，还是没忍住呲牙咧嘴，“……我最近好像没怎么欠债，更没向无相观的弟子借过钱啊。”

“当真没有？”清川渡又眯起眼，从怀中拿出张纸，食中双指一并，受他真气驱使的短刀立刻从屋子那头的床褥里飞出来，寒光一闪，就擦着陆无影撑着身体的手臂将那张纸嘭地钉在了他榻上。“那陆兄就得看看，这东西是不是作假了。”

“……”

陆无影颤颤巍巍把短刀拔|出|来，又颤颤巍巍从上头拆下正中心被严丝合缝钉出一线刀痕的信纸，颤颤巍巍地抖开。

“淮北钱庄白银二十两，京师夏府三两，青州魏府十两，慕府十五两……”

纸上用工整的小字密密麻麻列了些地名，有的是家族，有的是钱庄，后头跟的数额不一而足，林林总总加起来是个绝对不小的数目。陆无影的冷汗下来了。

这些钱，确实是他曾向这些地方借过的。这牵涉到太多他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旧事，在他还全然不是个穷得叮当响的闲散侠客的时候——他本以为这些钱能将当年事挽回一二，但最终没有丝毫作用，还害他身无分文被债主追得东躲西藏，一现身就被追着打。直到后来有一日突然有人传书给他，说一位故人替他将这些旧债都连本带利还清，他这才有机会在江南寻到了愿意留他做个便宜客卿的谢知府，不至于既回不去被他连累的师门又没吃没住。这个人没署名，传书是用的代笔，他曾经猜测过很多人，但唯独没想过是清川渡。

是他亲手弄丢的这一位故人。

他调整了很久自己的表情，“清道长，我没想……这笔钱当属救命之恩，如若不还，我陆某就太不是人了。等我回到阊门州府领了委任金……”

“不必，”清川渡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用指节轻叩着桌案笑眯眯地打断了他，“贫道现在便要你还，就在此地。”

陆无影的复杂心绪还没疯长起来就被这句话活生生摁回去了。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包括卖身卖艺在内的很多可能，最后还是艰涩地开口，“白银五百零六两，现在？”

清川渡点头，对他浑身上下俨然“穷”字化身的打扮视若无睹。“怎么，陆兄还不起？”

“我看起来像是还得起吗？”陆无影满脸愁苦地诚恳道。“清道长要是不放心，要不然我把招财抵押给你……”

“招财？”清川渡皱眉，显然他作为仙风道骨的修士对这个过于乡土气的名字有些不适反应。

“招财呀，”陆无影坦荡地拍了拍自己睡觉也不离身的黝黑佩剑，颇为自得地一扬下巴哼哼两声，“我剑宗掌门亲赐的，这名字很有寓意吧。”

“……”清川渡呛了一口茶水，捋顺了呼吸才将杯子放回桌上，“……贵派掌门亲赐的佩剑，陆兄还是自己留着为好。”

“那这债……”

“自然是要收回的。不过贫道也不是那趁人之危之人，所以陆兄大可量力而行。贫道此番来阊门本就要盘桓许久办些事情，很有些时间——陆兄既然囊中羞涩，只消每七日还贫道五百文，还来这客栈下当面付清，待还够那五百零六两银，便是两清了。”

陆无影离开学堂许久，被这一席账算得有点不明就里，但七日三百文听来，便想当然地松了口气：

“既是在力所能及之内，岂有蒙恩不还的道理！清…道长尽管放心，不过五百文而已，你就等我七日，我定能……”

清川渡看他这反应倒不知为何乐了，抬手用袖口掩面低笑出声，连肩头都一耸一耸，看得陆无影一头雾水不知他在笑什么，按着自己后脑的淤处皱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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