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门关(1/2)
辛宜浑浑噩噩地离开解忧泉,沿着越来越光明的小路走了一会儿,便到一个桃花盛开之地。人间已是露白秋浓之时,哪里还有如此烂漫的花枝。这花域辽阔,延绵不绝,辛宜越往深处走,渐渐就闻到了一股清丽的香气。
桃花性味苦平,有泻下利水之效。古来女子好以桃花为饮,或是煮茶,或是酿酒,为疏通经络,养颜悦肤之用。这些初学医药之时便记住的常识,仿佛是曾在巴黎电影院里看过的电影,一幅幅画面在辛宜眼前闪过,他回忆起许多事。
唐家的广济堂药铺在上海滩颇为出名,已有百年之久,到了唐先生手上时,生意虽然不甚景气,但是声望空前,但凡说到广济堂的唐振德先生,尽是有口皆碑。然而唐先生却意外地崇尚西洋的医术,对应那些腐朽的老古董们,思想开明得多。洋人打开国门直到今日,欧风盛行,许多学士名流激烈反对中医,以为中医将国人的体质败坏,是落后糟糕的东西,大有将《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等典著销毁,把中医灭杀之势,以彰显崇尚科学进步,追随先进文明的立场。但是西医亦并非是万能,平常百姓对那一套套稀奇古怪的器械也难以接受,实施起来并不容易。一面是名流大肆吹动,一面是病人望而却步,唐先生又是沪上受人敬仰的名医,西洋医院落成时还请他观过礼,自然便会被人问起,到底是中医厉害还是西医厉害的问题。
唐振德先生的回答也颇为有趣。“长子景云自幼随我学医,年纪轻,资历浅,无有建树,但心系病苦,立志兼济天下;义子辛宜聪慧过人,胆识卓群,留学西洋,归来之后就任红十字会医院内科医生,实属难得,乃我唐家之光耀。我已行将就木,只盼百年家祭之时,我的儿孙告知于我,究竟孰优孰劣。”
景云比辛宜年长八岁,早已成家立室,并非全如其父所说年轻历浅之辈,只是性情敦厚,朴纳少言,对行医也兴致缺缺,为承袭家业,才堪堪做起药材生意的买卖。辛宜出国前仍不见他有大的作为,等他回国之后却明里暗里地听说,景云现在生意做得极好,是个可以掀波起浪的角色了。辛宜也着实为他高兴,他敬重义父义母,也同样敬重这个从不低看他的义兄。只是高兴归高兴,辛宜是个养不熟的人,不管景云如何对他示好,他总归是彬彬有礼,丝毫不敢有什么亲近的姿态。
当初唐先生要送他出国学医时,辛宜就再三婉拒。景云都没有享受到的待遇,他一个外人怎么可以承受。但是唐先生却说:“辛宜,我要给你一个很大的恩惠,让你此生铭记在心,我们唐家有恩于你。你从小就是孤儿,无依无靠,无根无基,人就像浮藻,没有归属,难成大器。我要你记住,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唐家的人,将来光耀门楣不但是景云,也是你的责任。莫要辜负我。”
想到此处,辛宜的脸色更加暗淡了几分。他这一生终究是回报不了这份恩情了。唐家给他的,与其说是家庭,更不妨说是一个进入名流社会的身份。辛宜从巴黎回来之后,再也没有人对他不屑一顾,只要说起唐二公子唐辛宜医生这样的名号,多少总要给些面子。若假以时日,辛宜定然能有一番作为的,也好叫唐先生面上有些光彩。可是辛宜偏偏就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深秋吞下最后一口空气,再也没有了生机。
他还是会仔细思量死时的情景。他总是觉得当时林啸就在身边,抱着他走到了最后一刻。那一声震天动地的哭喊就是他挽留他的声音。可是这本身就是桩怪事,不是么?他跟林啸早就有了种默契,没有要事不要见面,就当俩人不曾熟稔过。
林啸说的,那时他这件羊绒大衣已经交付给裁缝师傅去做了,辛宜去“大世界夜总会”找他,这几乎是一次告别的聚会。林啸却冷着脸迎他坐下,连茶都不曾倒一杯,拉着一个舞女,漫不经心地对辛宜说,“你要去哪里,都不用再告诉我。唐少爷,我祝你前程似锦,前途无量。”
辛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一声唐少爷从他嘴里说出来,活生生成了一种讽刺。“哥……”辛宜从小都这么叫他,这一次却叫得虚软无力。明明当初是林啸劝说辛宜做唐先生的义子,称之为天大的幸运,如今却变了脸,说的话也阴阳怪气。辛宜当时尚且年轻,他只觉得心口酸疼,连呼吸都痛。唐家再好,前程再广,都抵不过林啸的一句奚落。这是他万万不想的。
林啸放开那舞女,缓了缓,说道,“我走的是黑道,你走的是白道,我们早就不在一路,还是少些来往。但是看在十几年交情的份上,将来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定全力相帮。只是最好不要有这么一天,我只望你一切安好。”
辛宜从小就怯弱,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竟然不知道要如何接口。林啸说他们不在一路的时候,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喉咙里有把刺刀快要割破喉管,朝他叫嚣出来,“我宁愿跟你一路!”但是他说不出口,这几乎等同于要把他的心破开来给他们看。所以等那股酸涩咽下去之后,辛宜垂着眉目,低低道,“知道了。”他站起来,害怕去看林啸的神情,可是心里难受极了,他几乎用一种诀别的口气,对林啸说,“哥,请你……保重。”
辛宜转身之后,还听见那舞女轻笑了一声,但是瞬间被喝止。从此以后,他跟林啸就少有来往,后来有几次在公开场合遇见,两人也暗暗打量过彼此,目光相接时,辛宜努力挤了个笑容,但是林啸立刻别开视线,与旁人谈笑风生去了。
因为林啸的缘故,这个理由他从未公开与自己挑明过,但是这就像一个默然存在的真理,因为林啸,他与整个世界都冷淡了。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也许唐家禁止林啸与他往来,这么清白的人家,定是排斥与林啸沾亲带故的,但是后来几次见唐先生也好,景云也罢,都对林啸礼敬有加,也不曾明里暗里听他们对他有何非议。辛宜就渐渐认定了,林啸是主动要与他断绝关系的。再后来,他就完全不去想这件事了,思念把他的心搅乱得含糊不清。为了他好也好,为了林啸好也好,他向来听他的话,他说不要见了,那就不见了。
现在他努力回想,就是想不起,那一天,如何会跟林啸在一起。或者说,林啸会因什么缘由答应与他见面呢?他越是想知道越觉得脑浆浑沌,怎么想来想去,画面里都是林啸与那年轻男子交,欢的情景。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头痛欲裂,就在心里呵斥自己,“你不要乱想了,这是莫须有的,即便是真的,又与你何干!不要再想林啸了,你快投胎去吧!”
他又回到那种只想了断这一生的心境中来,努力平复了几次,抬眼看看满目桃花,便觉得舒适了许多。他下定决心,直到投胎前都不要再放纵自己,要克制,要果决,做人唯诺,做鬼就不要这么窝囊了。
路越走越阔,花枝细缝中有了门墙的样子。还未到,辛宜见树下坐了个人。(姑且这么说吧,人见了鬼说他是鬼,那鬼亦可称自己为人,称人为鬼,不是么?)那人顶着一顶草帽盖在脸上,正在打盹,还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辛宜不敢贸然打扰,在他面前站了会,辨认了一会桃花的科目,还没理出头绪,那人拂下帽子,与辛宜对了个满眼。
辛宜有些惊惧,这人眼球上布满红丝,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看起来十分可怖。
“请问,”辛宜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妄称对方,“我是新死之人,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我该往哪里去呢?”
那人是个年轻健壮的男子,他冷眼看了辛宜,抬起手往前方指了指,就继续盖上帽子睡春秋大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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