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佛龛青灯女(1/2)
秦钟走在山间小路上,只觉得人生漫漫,了无意趣。
寒门子的路,从来不好走。
富贵公子自有大道可行,跌倒了有人扶,但求犬马声色,锦绣文章不过点缀。
求得功名,光耀门楣……这是严父所望,亦是长姊所期。
姐姐总教自己不要妄自菲薄,生在寒门,亦有寒门的好处。可是被人欺辱到头上,又如何反抗呢?可恨自家根基浅薄,虽攀上宁府这门亲,遇了事终究没有底气。
他不由朝山顶上望去。
一寺一庵,泾渭分明。
儿郎与娇娥,英武与怯弱,簪缨与清寒……亦是如此。
无法改变,只能认命罢了。
天都黑了,再晚些时候,恐怕来不及借宿。秦钟轻轻叹了口气,就近喊了一个裹头巾的女孩子,问道:
“敢问姑娘,这里是水月庵不是?”
那女孩子只顾着垂头扫地,含糊地说:“也许是吧。”
细听声音,却是呜呜咽咽的。
秦钟心内生疑,却不好多问,笑着拱一拱手就要告辞。那少女回身凝视着他,半晌无言。
她轻声说:“头一回,真个的头一回。”
秦钟停住步子,“什么?”
少女低喃着,酸涩难言。
她说:“头一回,有人唤我姑娘。”
今夜无月,连星子也没得几颗。天黯黯的,山门阔朗,更显得人无比渺小。秦钟站在原地,看女孩子把落叶一点点拢到角落里,然后停住扫帚,对他笑了一笑。
她瘦得脱了形,只剩一双哀哀的大眼睛——湿漉漉的杏眼,活像淋了雨。浓而纤长的眉毛,不须描画,天然楚楚。脸白的没什么血色,唇也是。
这是不经点染的哀艳。若是好生将养着,双颊丰润起来,会更动人。
少女被他这样看着,有些不自在。
秦钟也有些羞涩,忙转开脸,只问她:“我有点心,你吃不吃?”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他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糕,递给她。
指尖微微一颤,女孩子别过脸,说:“多谢姐姐。”
秦钟愕然。
半晌,他才会过意思来。
原来这女孩子,把自己错认成同性了。
他啼笑皆非,一时又有些黯然:自己就那样女气?
话一出口,那女孩子又是羞又是急,扯着青色的头巾,喃喃地道着歉。
秦钟只好说:“不妨事,不妨事。”
一面冲她温柔地笑,示意自己真不介意。
少女这才放松下来,扯住头巾的纤白手指,也转为抚平拽出的褶皱。
秦钟不禁问:“姑娘,好好的,你戴头巾做什么?”
头巾向来为妇人所戴,最好梳了圆髻后插簪,再虚披一层,端矜庄重。可是年轻姑娘家都嫌老气——连自己姐姐秦可卿,出嫁好几年,妆奁里也未曾见过此物。
这样的美人儿,合该盛妆严饰才对。
再不济,也得像宝玉常说的那样,清淡地打扮一番,莫要徒负丽质。
“啊,”女孩子闻言越发不安,低了头说,“这几日风大,吹得头痛……你若不喜欢,我取下就是。”
她作势要取。
秦钟忙道:“不要,你戴着就是。”
还体贴地补了一句,“很好看。”
“我记起来,好像我姊姊也有件类似纹样的衣裳,应当是褙子,实在别出心裁。”
他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温厚,仔细地打量她两眼,徐徐说,“素绮绣宝相花,强如青布。不过你这头巾是水田衣样,零碎布头青绿二色拼叠,衬得你肌肤雪白,双眸点漆,好看煞。
她呆呆地怔住了,眼泪也忘了擦。
经这温柔眉眼一望,简直要照见自己心底里最最难堪、最最落魄的隐秘。
她从未想过——也许做梦时有——自己的人生里,会有一天像这样,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外男谈论自己的发饰。
也从未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清雅隽秀,斯斯文文,言谈举止如春风拂水面。
这头巾的确是拿零碎布头拼凑起来的——水田衣样,实则就是百衲衣,僧尼常穿,只因穷困而已。
后来在贵族女眷中盛行,不过是太太们一时新鲜,穿过一两次,也就罢了。
自己被罚到山门外洒扫,众目睽睽下光着头,譬如裸奔,实在羞耻。所以和师妹连夜赶制了一只头巾,拿攒下的碎布条拼在一起,裹在头上。
方才他明明看出,却不说破,又和气又有分寸。最难得……最难得这份体察心。
少年郎羞怯的微笑,比什么菩萨的金面都好看。轻柔和婉的声音,比木鱼更好听。沉默的星星,像他的眼睛。
可是……佛祖、菩萨与他何干,情情爱爱,亦不过水月镜花一场梦。但愿你受着五戒三皈,说什么珠缡金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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