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假凤泣虚凰(2/2)
宁府主事人贾珍倒是乐呵呵的,连说没事,还笑赞小少爷风流不羁,有乃叔当年风范。又叫上一席酒,说要把这晦气洗掉,为个伶人伤了两家和气,实在不值当。小少爷喜欢,送了他又何妨?
又悄声拉扯何老爷,说来年大比,其弟又是春闱主考官,自己门下有人应考,还望“何贤兄在令弟面前多美言几句”,这事就这样揭过去了。
何老爷这才放下心来,与贾珍推杯换盏,喝了个痛快。
且说菂官这边。藕官被带走后,她一直心神不宁,却不知道为甚。等到筵席散了,几个姐妹四处寻找,也没见藕官人影,她们这才急了。
又听前面的小厮回说,藕官可能是被某少爷看中、带回府上时——菂官素来柔弱,乍听此言,竟险些晕过去。
姐妹们也只能暗自着急。有的物伤其类,哀哀哭泣起来。
藕官从此怕是……
菂官定定神,只听芳官说道:“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人!不禀告主人家,就把藕官带走,这叫私拐人口!”
那报信的小厮小声嘀咕:“这一去,可就脱了贱籍了,万一那被拐的愿意呢……人家就是两情相悦,珍大爷也不好拦的,还不是捏着鼻子把人送过去?”
哭声顿时响起来。
芳官一向与藕官最好,又性情刚烈,闻言大怒。
她一口啐小厮脸上,大声道:“胡咧咧什么!哭什么!自己人不信自己人,干脆戏也别唱了,就地解散得了!”
说是这样说,自己心里也没底,芳官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菂官说:“我去。”
“我去把藕官带回来。”
她跑去求见班主,把利弊一样样摆出来。又因自己身份低微,见不到主子,恳请他在主子那里劝说劝说。
班主只是摇头,面露难色,硬是把嘴闭得紧,不愿开口。芳官在一旁急得满头汗。
这一刻,真的绝望了。
菂官无法,只得破釜沉舟。
她擦干泪,起身整整衣裳,插烛似的拜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登时紫肿了一大片。那一刻脑子里无比清晰,好像命中注定,合该有这一劫。藕官的命、自己的命……
她说:“名字都报上去了,娘娘省亲迫在眉睫,临时换人,究竟谁吃挂落?谁当得起?”
“再说省亲此事,本是圣上天恩。府上采买十二女伶、十二道姑、十二尼姑,一是供娘娘片刻欢愉,二则为圣上娘娘祈福。样样凑齐十二个,难道很容易么?还不是为讨个好口彩,叫出去响亮,也显得我们贾府敬重圣上娘娘,又有体面,又有本事。若是缺一,别的且不论,省亲的可不止我们一家!这不是教人家看娘娘笑话吗?说咱们贾家连十二个人都凑不齐,怕不是败落了……娘娘若是不高兴,省亲此事,不也成了笑话吗?天威何存?”
菂官的声音如吐珠子一般,似有金石相撞,琤然作响。
“娘娘省亲,多好的事,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谁敢做毁了意头的事,便是撕了那锦、泼了那油!”
班主面色大变。
他苦笑道:“不是我不仁义,不救藕官。实在是无能为力……你们身份低微,难道我就不低微?实话告诉你们罢,看中藕官那人的爹,现下正在珍大爷房里喝酒呢!你们这不是叫我拿命往上撞嘛!”
芳官愤愤道:“藕官是荣府的人,娘娘是荣府的姑娘,与他们宁府什么相干!”
菂官吓得忙捂她嘴,又跪下磕头不迭。
班主冷笑:“宁荣二府同根同源同出一脉,宁府又是长房,怎肯为个伶人伤了骨肉情!你倒会装乖,话里话外挑拨离间、扯着虎皮做大旗,得罪了主子,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你们死也罢了,可别拉着我。”
正吵闹时,龄官喊道:“蔷二爷来了,蔷二爷来了!”
当年去姑苏采买小戏的,正是贾蔷。
因平日里操办演练,女伶对他都不陌生,贾蔷为人又素来和气。菂官见他,如得救星,于是就乍着胆子,跪下一条条给他讲明了。
贾蔷沉吟半晌,才点头答允:“好吧,事关娘娘省亲,这是大事,我去和珍大爷说一说,成与不成,我就不知了。”
菂官骤然松一口气,身子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贾珍房中。
何老爷已醉得人事不省,趴在桌上鼾声如雷。贾珍稍好些,却也是醉眼朦胧,浑身酒气。
贾蔷忙上前推醒贾珍,又在旁附耳说了半天,言辞中隐隐透出“娘娘”、“省亲”、“意头不好”等字眼。
贾珍皱紧了眉头。
宁府虽为长房,可是衰败已久,自己是长房长子,却只袭了个三等将军,老本都要吃尽了。不比荣府,老太太还在,而且是正经国公夫人,每逢朝觐,两宫太后跟前都是有体面的。赦老袭了一等将军,政老是工部员外郎,官小体面大。
况且又出了个金凤凰!
对外自然同是一府,对内……
主子下定了决心,绝不拖沓。
很快,奄奄一息的藕官就被送了回来,还附带伤药一包。
那纨绔也没好日子过。旧伤未愈,亲爹回去打一顿,叔父回去打一顿,这美色滋味,可还行?
细思可笑。
那少爷从不爱近女色,一心向南风。这一出大乌龙,不比任何戏文都有趣儿?
“闹了一天,很累了……”菂官凝视着藕官的睡颜,轻声对姐妹们说。
她们也是累极了,点点头,就起身往外走。绷了一天的弦,担惊受怕不比谁少。
关门吱呀的声响中,藕官突然开口了。
半边脸隐在黑暗里,她幽幽地说:“我生得这样,是错么?我身份低微,碍着谁呢?你推我让的,轻飘飘被送了出去,又被送了回来,真是好一出《将相和》……可我——我是个人呐,不是物件!”
她摇摇头,止住菂官带泪的安慰,“算了,我们这些微尘般的人,谁都能踩上一脚,再往台矶上蹭一蹭,生怕脏了鞋。”
又笑道:“怨谁去?当年吃这碗饭时,就该想清楚了。”
菂官一时无言,只得说:“快睡罢。”
撕毁了鲜亮的面具,打破了虚伪的泡沫。班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又暗自恼怒,经菂官这一闹,自己威严何在?却不好明面上做什么,只得找个由头,罚菂官跪在太阳底下,不许吃饭。
藕官这才知道自己被放出来的内幕。她先一瘸一拐地,挨个给姐妹们道谢。再一瘸一拐地,在菂官身边跪下来,“对不住,都是我带累了你。”
菂官摇摇头,轻扯她的衣袖,细声道:“不要这样讲。”低头含羞一笑,又说,“菂藕本是同根生。”
菂藕本是同根生,离了一个,另一个也不能活。
一颗痴心,两个痴人,懵懵懂懂间,从此愈来愈近。饮食起坐,与常人夫妻无异。只是她们年纪小,并不懂得什么,只道是姊妹情深,契若金兰。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