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下)(1/2)
同样的这晚,一切有它预先的安排。
胡自强洗焦丽茹的小跑湿了浑身的衣服,焦丽茹到洋楼前庭上下看他,惊诧好笑地问,你是用抹布擦的车,还是用你自己?快进来,给你找身干衣服。胡自强跟进去。他总觉得这是个预谋。可焦丽茹明确让他“白天来擦,早点回去睡”,他磨蹭到傍晚才来,弄到天黑。这难道不是他自己的预谋?仿佛弄湿自己,摆纯情耿介的样子,也是。
头回来一样,他立在门口不进,濡湿的鞋底朝后藏。焦丽茹叹气,回身揪他的耳朵,拽着往里拎:“进来!”
上洋楼二层,扑面一个大毛巾,洗发香波的味道。胡自强摘掉,环顾下来,发觉没什么女性的摆设,冷冰冰的。
“先擦擦,鞋脱掉。”焦丽茹拧开扇漆白的房门,“袜子也脱掉再进来。”
屋子使用痕迹极淡,一切犹如刚拆封般崭新,仔细一闻,似还有清漆的味道。具体哪些东西?平整的单人床,铺绀青柔软的四件套,无一丝褶痕。墙上有画,宽鼻厚唇的黑人,高峻,23号球衣,迈克尔乔丹。对过一张书桌,老板椅,曲线的细颈犹如艺术品的台灯,大屁股电脑,无数的新书。焦丽茹拉开窗边移门柜蹲下,里头赫然是密匝匝的衣服,下头空间储物,摆了各色球鞋。角柜上有张片,胡自强视力好,一眼就看明白:笑着的男孩儿,七八岁的模样。丽茹姐儿子的房间。怎么新的不真实?仿佛,他没存在过。
式样先锋的三白杠运动服,外套和裤子成套,焦丽茹抖开递向后:“试这个,我当时在广州特意买大了一点点。”
胡自强说:“我穿旧的就行。”
“我家还真没旧的。”她撑着膝盖站起来,久蹲劳累的样子,“我家晓伟娇少爷,都是新衣服新鞋,他怪样子多,不新他不要。”
胡自强遵循本能地轻声:“......好幸福。”
这是他粗鄙的愿望:吃穿不愁,父母俱在。这是有人的轻而易举。
焦丽茹愣了半秒,如水的温柔哗地溢出她眼尾:“穷人家的伢伢懂人心,你比我家晓伟讨人喜欢多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谁知道谁日后飞黄腾达呢?你出人头地了,别忘记丽茹姐就行。”
话是鼓励,却有别离的意思,听着叫人鼻酸。胡自强抱着衣服扭头就跑,“我、我,那个,去厕所换了,换完就走。”
“阿姨早上煨了蹄膀,喝点你再走。”焦丽茹跟出去,笑:“哎左!傻伢伢,左是厕所。”
厕间也新,用的也是胡自强难见坐便马桶,和干湿分离的淋浴间。靠门那边有面镜子,不知道是摆放还是品质的原因,焦丽茹的镜子有洞贯的深邃感。宿舍里的镜子浮一层日积月累的油脂,背面是大众电影的美人肖雄,镜面予人包容,不暴露你是眼皮肥厚了一点,还是皮肤坑洼了一点。眼前这面倒毒辣,“我”,具体而微。胡自强脱掉揉褪色的湿衣,上身袒露出来,他停那里审视自己。
其实自己体魄还算蛮壮的,毕竟这个个子摆着。他乳\/头是深重的褐色,外晕冒着黑亮的毛发,毛细孔一粒粒鼓起,像冬霜溜过的橘皮。下腹曾经快要有肌肉分割成块儿的形廓,如今软成一片,但依然瘦得肋骨分明。他脸不行,他自己知道,皮肤黧黑,兼两颧高耸,典型彝人的受了风霜的样貌,好在鼻梁是高的。以往他不因长相而感到自卑,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厌恶起这张潦草的脸。他对着镜子撑平眼边纹路,羡慕柳亚东那副浓黑锐利的眉。他讨女孩儿芳心,少不了那张硬朗朗的脸。
接着脱裤子,脱光溜溜的,端详起下\/体。毛发好粗硬,长到了小肚子。那东西一次窟中历险而已,竟已乌得发紫?大小嘛......比船儿跟罗海的只牛逼不次,稍逊柳亚东,那人天生包\/皮短,都不用割,硬起来龟\/头更有微微弧度,黄书里管它叫人间凶器,真是没法儿比。他捏住那话儿,抻作它挺立的样子,抬头对着镜子怅惘。这就我?垃圾。
他彝族的名字叫阿木,跟“自强”一样多得普通,一如他的庸常乏味,没什么值得人喜欢的。
镜子下面是焦丽茹用来搽脸的东西,高瓶矮罐亮晶晶。胡自强拿了一个方扁的,里头是一半琥珀色液体。他本能去嗅,香得馥郁温柔,就是焦丽茹身上的味道。
胡自强脸烧热,松掉下\/体,搁瓶子回去,手背哗啦啦蹭倒一片。
他去扶,一脸窘态,慌得要哭了。
焦丽茹在外面有声有息地询问:“怎么啦?撒了不要紧。”
“哎,嗯,对不起,丽茹姐......我等下......”
他眼泪就朝外挤了几滴。
焦丽茹原来是素水文化宫跳舞的,父亲是电影制片厂灯光,母亲是电影制片厂美工,67年双双自戕。这是她终年不可弥合的旧伤。她对整好的家庭怀有常人不可及的渴望,仿佛是人生奢物,以至于她强取豪夺,做过错事,更付过惨痛的代价。她手撑灶台,盯着吊子锅里微沸的白汤,抽烟出神。胡自强小她二十七,她所做种种,不说营私,有什么淫猥的图谋,但一经女人那粘稠的念头,就基本等同她造孽。她岁数近半百,日后不想法儿移民海外,怕就在深牢里残生了。她无挂碍,他呢?孩子而已,前路长长长长,光无尽,气象更迭无定数,别在她这儿交了心,太恶心。说这么说,焦丽茹关火,拿碗盛汤,但她微微抱憾,总觉得怨艾不舍,她做纯粹女人的那块血肉,扯得她痛。
门锁响,焦丽茹掐烟,重扎着头发快步去开:“来了。”谁呢?这夜里。
门边立个黄发男孩儿。
焦丽茹倏地笑开,迸溅出老态:“晓伟!回来怎么不提前跟妈妈说?”
褚晓伟早产,生下来不足月,瘦弱如只细幼的猴儿。他没爹,背着小三儿之子亲妈**的帽子,活得压抑。到成年,他个头很矮,皮肤白皙到剔透,脾性孤僻为人冷漠,不善共情。焦丽茹对他的爱一向单方面,他接受、消化,却从不回馈。偶尔地,他冷冰冰地鄙夷:“你好贱。不要管我。”
褚晓伟瞄她一眼,进屋脱鞋放包:“找你拿点钱。”他话语里没什么窘态。
焦丽茹朝楼上瞄,笑问:“打个电话就是啦,辅导员给你假啦?上个月才给你打了点,怎么又——”
褚晓伟嘴角有不耐,她立刻改口:“要多少呀?”
“五千吧,不定够。”
“给你一万,省点,好么伢伢?”
“哦。开鸡店你赚得少?”
“我不是——”
“我要吃饭。”
焦丽茹眉心舒展,“哦”地一声,往厨间小跑:“妈妈烧了蹄膀汤。”
凑巧还是听声了,胡自强乖觉的不下楼。汤盛现成的,肉捞出来连皮片薄,浇酱油醋混油辣子蒜泥,捻撮葱花,焦丽茹还快炒了盘豆干香芹,熥了碗泰国香米。一张漆白的洋式餐桌,焦丽茹挨着褚晓伟坐,目光柔柔得盯他,看他狼吞虎咽,就说:“慢点吃。”
果不其然噎了,脸憋出红色,焦丽茹替他拍背,他不耐地挪开,掸她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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