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龙虎校纪“驰名”百里,精悍不过素水人骂:哎那他姥姥的不就是个小少管所?!
少管所好啊,孽种不受驯,爹妈能设法儿把人往里硬送。总讲:算我最最没辙的法子了。要比真少管所多些宽纵跟人情吧?至少能学到点儿真本事吧?说出去也不至于落一个狼藉的差名声吧?这么自诩无计可施的借词卸责。
国墨的状况相对刁钻,非但易怒,还有点儿自残倾向。校务推诿了两天,不大情愿接这块燎手的煤。是一叠现金被温温地掖进手心了,才咽话,改声势虚张的恫吓:那好,那好,那咱们先说好,学习期间听凭管教,任何意外状况,恕我校概不负责。
换言之替你接盘,磕了碰了,你别他妈还反来叫嚣。
校政楼上下三层,龙虎武校最体面的一栋自建楼。眩亮的白墙,赭红的玻纤瓦,背倚矮丘。近这十年,螺丝岗人渐次做起了木料加工,这儿天常飘雨,更飘刨木的薄屑,空气里常有苦涩的松香。泡桐是一年成材不挠不裂,矮丘上便植遍白花泡桐与垂枝榆柳。男孩儿一茬茬栽倒进青春期里,皮脂酸汗一汆,常一觉睡醒就冒了漫野的红疙瘩,脏手又掐挤,挤成了男人意味的一脸崎岖。泡桐一身都可以制药,生活老师偶尔来摘盆喇状的白花,剪碎润水,给男孩儿们贴脸。
校政室在二楼,回廊一侧贴着风采榜。一米一栏,裱着黄铜色的方框,内容是精英健将何人,何年入校,何户籍,时任教练某某,何竞赛获奖,现已任教员,入影艺武打界,或考入北方体育大学。去到的,都是柳亚东从未到过的,高楼林立的远方。
可龙虎年年人进人出,榜上始终是这些人传延不变,久得落了灰。上不了墙的那些个呢?不知道。不如意、不顺遂,一贯没什么被了解的价值。
隔着玻窗,柳亚东兰舟一齐探视里屋,那个叫国墨的。
是个四眼儿,戴框镜,练起腿法这就个累赘,时掉时拣的,碎了才操蛋。竹篦儿撑的骨头架糊层筋肉皮,哪儿也是柴巴巴的,人神容委顿地横斜着,像个旧时候抽大烟膏的。手就还蛮漂亮,没武校人丁点青筋叠暴又硬厚的样子,指关节褶痕都叠得很仔细,看样得会个什么乐器才不显白费。穿的也蛮体面,饱囊囊的一件羽绒袄,帽檐缀一周滑顺的细绒,藏青的内衬衣领锁着喉结,那粒纽扣都是亮金色。脚上是双钩子标志的白球鞋,皮质看起来分外细软。
——精贵得不叫一路人。
“送这个白斩鸡样子的来武校,”玻窗上水汽又厚得雾虚虚,柳亚东用手一弹,“我看他娘老子都饭吃咸了。”
“兴许是熬没辙了,对付浑人累心不累命。”兰舟摸口袋,又摸出一小袋烘糕,丢给柳亚东:“你先吃个垫垫吧,等去食堂连稀饭都没了。”
“那妈打扮的挺入时啊,没辙,是死了还残了?”柳亚东把东西掖口袋,贴着墙站问兰舟:“不甜的没有?”
兰舟朝他伸手,掌心冷得一块块发青:“不吃你给我吃。”
柳亚东一巴掌轻拍上去,不给。歪了下头,又盯着他:“我最近比你高了。”
兰舟不信:“才怪。”
十大几岁关节痛痒,说明正孜孜不倦地抽枝,身量也真的一月一变。柳亚东兰舟动辄就背贴背地样样。人里,胡自强怎么着都他妈算高大,罗海都算矮胖,和差距悬殊的人比较最没意思,就是他俩这样,相差无几地胶着着一丝半缕,才计较得出趣味。兰舟挺身不动,柳亚东扶正他两肩,意思说:一点儿皮你也别想赖。
武校人都是穿多威帆布武术鞋,纸壳似的软底子,鞋面绣枚“武”字,白色统统脏成了灰黄。鞋尖抵鞋尖,柳亚东不必靠太近,就越闻得见兰舟身上的香。酽浓得如同践踏了整亩晚香玉。这气味源于他冬天涂脸的雅霜面油,一瓷罐索价三块,特别便宜。但搁哪个带把的抹喷香都得被奚落,兰舟早听惯了。柳亚东知道他是因为脸干,吃冬风一呵就裂小口,不挹注层膏乳,腌了汗就锐锐的疼。
可也就因为他脸干,他脸才最干干净净。柳亚东鬼使神差的,没和他背贴背。
兰舟近乎和他平视,他唇周的一茬磁青看得清清楚楚:“你这样准个屁。”
说话间掀动出白汽,兰舟嘴上的死皮丝丝缕缕地翘柳亚东眼里。他冰手凑过去捻下一缕。兰舟伸舌一卷,尖端冷不丁扫过他甲盖,又披覆住下唇,抿出了血味。胸膛黏到了一块儿。柳亚东用眼色道歉,问他:“疼?”抬下巴目测,又静静笑:“真比你——”
砰!!什么物件击上玻窗又快速弹开,当啷掉地。校政室里一阵咚呛。兰舟柳亚东讶然地剥离开。刘国奥开门,探出黢黑的脑袋:“来来!你两个快进来!”
文的人闹起来够癫,通常也更具爆发力。副校谭寿平从老板椅上站起来,朝前快速地点指头,他荒芜的脑顶贴齐挂扇,扇面题着斗大的“肝胆”。国墨抡的是煤炉上垛的锡水壶。谭寿平爱茗茶,水是一壶续一壶的煮,好赖他抡的这壶还没沸起。
水泼一地,潮润润的。国墨天庭颈侧各暴起一根经脉,他双拳紧锁,站立着逼视沙发上错愕的男女,声嘶力竭。
你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你们要我来这里!去医院你们就好过了是吧?!我去过几次了?!我手上这个疤怎么留的?我要杀掉自己!我把他们也杀掉!
“犟种犯驴就先把他装匣子晓得吧?别磕到碰到,等叫人过去看住你两个再走。”刘国奥俯柳亚东耳朵边咕噜:“眼尖点儿,不行就捆。”又看兰舟:“你脾气好,话要劝着听到了?”都点了点头。
装匣子就是关禁闭,黑洞洞一间茅厕大的房,给吃给喝,就不给灯,也不让出来,专整治逞强不驯顺的犟种。装匣之外还有个扎袋,字面上的意思。柳亚东匣子袋子都待过,那滋味儿,真他娘的不是人受的。
无人应。国墨加倍喧起,嘎啦啦掀倒红木茶几,转身捧起谭寿平桌上的金蟾白菜,举高过顶,狞着张脸作势冲男女掼去,“我砸死你们!”
“哎!”刘国奥才上前,把人抱怀里箍死。国墨奋力挣动,蹬腿“跺跺跺”,嘴里大喊:“操\/你妈\/逼放开我,你别控制我,你控制我我砸死你!”
形势蛮急,柳亚东用的最基础的擒拿,招式叫顶膝锁喉。这招白得很,跟喉没多大关系,只克无防备的外行,固定收势改良了柔术的袈裟固,反关节有但不昭彰,看着云淡风轻又有章有法的。不叫他挣脱,更不叫他爹妈看了太过心疼胆颤,柳亚东有经验。
龙虎不成文的规矩:武教不允在家长面前动黑手。国墨是柳亚东被刘国奥喊来锁的第三个。前俩也是顾自闹腾,一胖子一高个,一个初中厌学,一个拎砖开了体委的瓢。都不比这个正躺地上满嘴喊杀的难对付。柳亚东抱死国墨,任他做无用功。
“先带去,先带去看看宿舍,见见生活老师。”刘国奥托着金蟾白菜指门外,快速拨动手掌,鲜见的慈眉善目:“交我们学校就别担心!都能练成好孩子。”
不见得。柳亚东心说,与兰舟各擎国墨一臂,挟他出校政室。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定要好好管教他!不求多好,什么都不指望。”女人突然呜咽,泪光点点,一副不忍别离的样子。
柳亚东扭头一瞄,结果在她眼里瞥见了一瞬的释然欣喜。
他突然就对手里的国墨抱有同情之心了,心想你是多可恶,能叫妈都恨。
结果这同情俄顷就云消雾散了。下到一楼,这人有备来的,裤兜里揣了根四寸长的改锥。他攥着东西折身就朝柳亚东捅,很没分寸地冲着面门,冲着眼。兰舟没犹豫地伸臂去挡,替他捱了。嘶嗞一响,手背连腕斜斜刮下道血红。柳亚东扽远兰舟,一脚猛蹬国墨尾椎,狠狠蹬飞他一米多,“我**老子的!!”
“****的!”国墨叫骂着嘭的扑倒,手脚并用跌撞着爬了半米,撑地站起来就跑。
就逃。
邵锦泉相中会客厅里这幅墨荷不是一两天。不拘成法狂笔乱扫,工处仍细致入微,这风格现世无出其二,谭寿平说什么也没割爱。已经撬走他一幅李苦禅的花鸟了,邵锦泉觉得自己该老实一点,盘半个金鼎茶楼给他,未必比名人一平尺的字画值钱。邵锦泉按熄烟蒂,眯眼盯画,拇指一抚款印:黄永玉真迹。
冷不提防地梆当破门,滚进来个狞着脸又惶惶的男孩儿。邵锦泉端茶杯的手停了,正要问句怎么,又蹿进来一个。
黑眉长眼,衣服敞怀,扑进来时衣摆飞扬如翅,结果也狞着脸。
柳亚东恼得牙酸。他那股消隐许久的屈辱感重袭,搅和了胃酸,簸荡着灼向喉头。国墨梆当当拨倒座椅,他沉默地一只只翻越。论迅捷,柳亚东是训练有素的小苍鹰,国墨不过是全凭本能的芦花鸡。芦花鸡啄倒了好些白瓷杯、烟灰缸、名牌架,一路蹿逃,一地货损。柳亚东轻易把人逼停至拐角。国墨蹭了一身泥秽贴着墙。他左眼充血,但不住发颤,又让人觉着他神容脆弱:“你不要控制我!”
鞭腿前,柳亚东习惯前后微颠再伺机进攻。他喘着收下颌,瞄准了国墨左腮。
兰舟撞进门,拿衣袖包着手:“柳亚东!”
柳亚东才改击胯骨,收了五成力气。
横刀扫过玉米茎似的,国墨应击趔倒,嗯地伏地痛哼。柳亚东蹲过去揪起国墨的头发,拾起地上的改锥,冷着嗓子:“我他妈控制你二大爷。”硬掰过他左手,翻到背面,不由分说,原模原样,也划了一道。
没狠到淌血也未必不疼,国墨盯着柳亚东倒没吭声叫疼,抽了口冷气咬牙强问:“你是这里养出来的狗吗?”
柳亚东又一拳抡去,避开他眼角鼻梁。
没想这一拳让国墨懵了会儿,回神,就倏然一瘫,委屈地抱头大恸。
通常心理防线破溃,就不会闹了。柳亚东才起身,揣改锥进兜。
邵锦泉一迳护着黄永玉真迹,免它骚乱里遭殃。柳亚东这才发觉他,和他对视,不认识,怔愣了一下,又什么也没问。他拢拢大敞的衣服,折身去扯兰舟左手:“我看。”
“不深。”
不深但长,蜿蜒一道,丝丝缕缕地漉血。
柳亚东低头含住伤口。嘴里一腥,他就感觉到了兰舟坚定诚恳的挣动,是真的不情愿。一刹那觉得不悦,但还是抿着没放。兰舟手背冰凉,面油抹脸一并揉了双手,含进嘴里有丝丝人工的香甜,吮化了擓奶油似的。他舌尖在破损处一蠕,想挑开皮囊寻进底里似的。等血净了,手背也温了,柳亚东“啵”的松口,黏出根藕丝。兰舟不嫌地用掌根捂住,他又一刹雀跃,忍着悸跳嘱咐说:“你去诊室打个针。”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