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章:共钩月(2/2)
方南默默站在农家院墙阴影中,看着顾桐迷糊着摸进茅房,默默想,这个穷乡僻壤的小书生,家里穷得真是很有特色。偏生得了锦衣卫陆大都督青眼,派人来暗中卫护。
方南今年刚刚三十,父母病逝得早,幸而军户都聚居,左邻右舍彼此照应,见他孤苦,总尽量教几手拳脚。为了不被欺负,他练功夫异常卖力,刚刚十六就开始跟着大人们接活,从贵人家站岗到零散调派帮拳,总之有口吃的就做。折腾几年下来,他一直肯学肯练,还肯打肯拚,倒也攒下一些武艺好的名声。
苍天不负有心人,赶上了陆炳接手锦衣卫,要按身手录用一批新人,方南通过了兵样子考核,成为锦衣卫小兵,摆脱了父亲辗转各贵人府邸充当苦力的命运。
这次跟都督秘密南下的差使,都是先让报乐意出远门的,然后细细挑出没有家室、亲眷极少且素来嘴紧的。军籍人家就心里有数,这种选人法子,多是做不能声张的秘密活计。能活着回来就是命大,一定会叙功小小升迁;埋骨异乡也半点不稀奇——锦衣卫听起来再牛,不过也是当兵吃粮的,小命不值钱。
明知风险大,方南很踊跃报了名,拚着不要命了,只求能入了陆都督的眼,谁都知道陆炳后台硬扎、前程远大。再就是,出远门出生入死一趟,总能赚多些赏钱,修缮一下家里不太体面的三间房。若是能再多出一些聘礼钱就更好了,万一请得起官媒说个媳妇,就为方家留个后……真死了也没啥,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
没想到风霜淋雨跑几千里,最后被陆炳随手一指,居然要暗中保护一稚龄书生,
保护其实不难,锦衣卫有习武教头,方南的拳脚、绣春刀功夫都极扎实。他还有帮忙的——黄昏前找到顾全,两人很快就说定了,这十几天,方南临时借住在顾全的偏厢房里。顾家最紧张这粒读书种子的安全,知道方南来卫护,差点烧香把他供起来。且说定了,白天顾桐在家读书的话,顾家派两个男丁到附近守着,万一有事来得及叫人;晚上则由他来看护。
但“暗中”这两个字,实在是辛苦。最郁闷当然是不能穿着五彩锦绣的飞鱼服,在人面前晃着耀武扬威吧?最好不要让顾桐看见,意味着方南需要攀高趴地、躲躲藏藏,要忍受蚊虫叮咬、蚯蚓蠕动……如今才端午,蚊虫刚刚开始有,还不算太苦,真到了溽暑,可怎么办?
就算方南知道,守护对象顾桐十几天后就要去考秀才,紧接着走一趟广西梧州。这活儿还是看得到尽头的,并非遥遥无期。但最严厉的流放,也不过就是广西了吧!
想到这里,方南差点自暴自弃,锦衣卫这么叫人羡慕的军籍都不想要了……可大明户籍律如此严厉,天下之大,能跑哪里去?
眼睁睁看着顾桐从茅房里出来,方南伸个懒腰放松身体,任由情绪默默不爽,却不敢怠惰,毕竟他亲眼看见顾桐一声嘶喊,从天雷中救了十数锦衣卫的性命。
一直等到村子里零星响起几声鸡叫,才悄悄跃出箬叶与茶树混成的篱笆,准备回下处去补眠。
正散漫走着,忽听见一声冷笑。
方南一个跃步退后,转瞬抽出绣春刀,摆好架势才抬头看,些微曙光中,好一双难看的三角眼。
心念电转,方南低声喝问:“煮石道人?”
丑道士轻飘飘往后一跃,稽首表示无敌意,语气却尖酸得紧:“堂堂锦衣卫高手,只会站桩捱蚊虫,都不知道有人要来放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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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钩新月快要落下。
周七伴随着忽远忽近的公鸡打鸣声,抖着手,轻轻拍王喜家的门环。
每天要赶早出航船的,更知道姨父在县衙门里人红事忙,但他不得不连夜划船来县城,只因太过惊惶,怎么都睡不着。
总算他大姨听出是自家外甥,青着脸来开门。
王喜知晓周七的脾气,典型做生意的知情识趣,绝不敢平白凌晨来扰的,便匆匆披衣出来,挑亮了厅堂的灯,迷离着睡眼问:“何事?”
周七哆嗦着忘记坐下,只憋出一句:“他们放火去了,不会牵连我罢?”
王喜皱眉:“又不是你放火,作甚要牵连你……你说甚么?放火?谁去放火了,要烧谁?”
这是他被话语吓醒了。
好在作为实质上的买卖总代理,周七也是那一片通航乡村的权力人之一,再慌乱也不至于乱了话头,急忙分说事由:
端午后一日,张十七爷介绍他认识了一位真正的贵人,安远侯府柳家的公子柳珽。但并没有详尽跟周七说清楚,这位柳珽是已经去世的老侯爷柳文的老来儿子,年纪小辈分大,去年刚刚袭爵的现任安远侯柳震跟他差不多大,却是柳珽的侄子。
柳珽指明要买顾桐家的地,周七刚刚被扫地出门,正是怨恨时候,巴不得有人找顾家麻烦,殷殷勤勤陈说了村里田地的情况,只盼柳小侯爷精准打击,就让顾家精穷。
王喜沉着脸问:“管他是猴爷兔爷,反正是人家去放火,为何你怕成这样?”
周七差点哭出来:“我昨日刚刚去说要顾家卖地,还报了柳家侯爷的身份。晚上就一把火,但凡衙门里查起来,怎么能脱得了干系?”
王喜惊倒:“到底是你蠢,还是放火的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