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影(2/2)
元景闻言,不禁有些讪讪:“是,父皇英明,自然将这些都想好了。”
楚岏又命人奉上此番征战的诸多军务奏本,逐一说给他听。这些东西艰深繁琐,元景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好意思打断。转眼夜色已深,连乌善都在旁边打瞌睡。元景奔走了一日,实在有些困乏,脑海已不甚清明,只能托着腮,做出一番认真的样子。
帐中烛火荜拨作响,楚岏放下一本册子,对方青道:“乌善王子累了,你送他回去休息吧。”
元景转过脸一看,乌善果然靠着人睡着了,时不时还点一下头,像是还在应声一样。元景笑了出来,用口型嘱咐方青:“送他回去吧。”
方青小心地将乌善背起,行了个礼,便退下了,楚岏道:“你们也下去吧。”
不一刻,帐内只余他二人。这种氛围下,元景瞌睡全消,只有些不自在。见旁边放着一碗奶茶,端起来喝了一口,不想这茶咸多甜少,冷了以后上面还浮着一层奶皮子,滋味实在怪得很,以至于半天才咽下去。抬眼时与楚岏的目光撞到了一起,他擦了擦嘴唇上的奶渍,不安道:“将军?”
楚岏嘴角一动,似乎想笑一笑,但他森严惯了,许久不曾展颜,已经忘了怎么笑,只道:“末将失礼了,殿下与皇上很像,末将看着您,不禁想起当年与他泛舟出游的事,这才出了神。”
宫中老人曾说,太子肖似其母,唯有那双桃花眼和薄情唇与皇上如出一辙。只是他们性格迥异,像也就像个样子罢了。元景心知这是寒暄之词,不过听在耳中,倒平添一分亲近之感。仿佛眼前这个不止是威震天下、名声赫赫的战神将军了,还是自己的叔伯一般。
只听楚岏道:“皇上还好么?每日饮食如何?能否安眠?”
语气平平,倒也听不出什么深意。但元景莫名觉得,他在这里呆了一整晚,只是为了问出这句话的。一时间脑海中转过许多念头,末了,看着他道:“父皇很好,入冬以后饭比以前吃的多些,宫中火墙烧得热,夜里睡得也安稳。”
楚岏静了一刻,似在细想,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便好。”
元景试探道:“我如今住在宫外,对父皇的事所知有限,此番将军大胜还朝,父皇定会好好奖赏你,届时你在京中住一阵子,常来宫中走动走动,便都知道了。”
楚岏沉默片刻,身影一动,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休息,末将告辞。”
元景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难道这次他还不回京?眼前他走的干脆,心中又起一念,一别数年,他总该问些楚驭的事情,如今他却只字不提,活像没有这个儿子一样,当下有些不满,壮胆道:“将军不问问大……不问问世子的情况么?”
楚岏淡淡道:“他的性子末将最是清楚,一般人不敢招惹他。旁的事有皇上照拂,末将没有不放心的。”行了个礼,转身离去。元景被他说的哑口无言,转念一想,倒也是如此。
渠犁虽灭,但抓捕残兵、布防关隘、安置遗民等诸事不绝,以至于元景接下来有五六日都没见到神武将军。在他营里呆的实在无聊,这日问清了明夜安葬之处,打算于林外遥祭一番。乌善自然是自告奋勇地跟去了,上香之时,见元景神色肃穆,好奇道:“这人是谁?”元景遥望渠犁故国,迟疑道:“是我的朋友。”乌善惊奇道:“你在这里还有朋友?”元景点点头,不说话了。
眼见天色尚早,他又去渠犁城中走了一遭。城中战火初歇,处处可见暗红血色和烧灼的痕迹。城楼巷道上满是燕兵,但见商铺闭门、宅院紧锁,连猫狗都找不出一只。元景站在一朵枯败的樱草边,听乌善说起这里曾经的繁华盛况,心头不禁有些沉重。神武将军天纵英明,但治下却严了些,渠犁战火初熄,需得宽猛相济,布政优优,才能聚民心得人和。
思及自己当初在小国寺发下的誓言,元景当晚回去便写信给燕帝,请他派些正直细心、清廉公正的官员过来,与神武军共治渠犁诸事。
这封信送出去没几天,燕帝圣旨便至。称朝廷择定四名官员,不日便将前来赴任。除此之外,燕帝感激乌善于千钧一发之际,发兵襄救太子,一道令下,将渠犁大半土地都封给他,俨然已成了新的渠犁王。
当日日头一起,赫齐王帐内便热闹起来,笙歌艳舞,贺声不断。乌善被人按坐在首位上,木着一张脸接受众人的道贺朝拜。乌什图看弟弟脸色不佳,哪能不知他的心思,偷偷踹了他一脚:“别哭丧着脸,族老将领们都看着,给老子笑一笑。”
乌善被哥哥威势所迫,只得挤出一个很哀怨地笑脸。直到夜幕降临之际,元景也带人前来道贺,才真正高兴起来。他装醉而逃,命人另起一堆篝火,把元景带了过去。亲卫坐在旁边,拿红柳给他们烤羊肉。乌善怀里抱着个酒坛子,有一口没一口的跟他喝起来,嘴里抱怨道:“好不容易说服我大哥,能随你入京,现在又去不了了。”
元景与他后背相倚,低声道:“还记得我拜祭的那位朋友么?他是渠犁大王子,我与他相交虽不深,但对他的为人甚是仰慕,他临终时,将渠犁托付给了我,我也对着佛像发过誓,必定会照看好渠犁的子民。这阵子我一直在想这件事,都快想成我的心病了。听见父皇把渠犁交给你来管,我实在高兴极了,阿善,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琐事,可你是我在这里最信任的人,你做渠犁王,我再放心不过。”
许是篝火烧的旺,乌善觉得脸颊发热,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确实不懂什么治国之道,我大哥天天派人来教我这些,都快把我烦死了,不过既然你想要我去做渠犁的王,我去就是。”抵着元景叹了口气:“只是这一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元景道:“你既做了渠犁王,什么时候见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么?朝贡的时候,你若亲自过来,我必定好好招待你。”
乌善沉默了许久,轻声道:“小九,要是我……”后面的话迟迟没有说出口,元景偏头“嗯?”了一声,脸颊撞到他滚烫的耳尖子上。乌善酝酿了很久的勇气顿时被他撞散了,胡乱喝了一口酒:“没什么,反正你把渠犁交给我便是,总有一天,我会把它治理成原来的样子,不,要比原来更好!到时候……我再,再请太子殿下论功行赏。”
元景笑了起来,转头推了他一把:“你怎么也说这种生分的话,你我朋友之间,永不用这些虚礼!”
乌善此番再见他,总觉得他的性情与小时候大不相同,听了这话,才如释重负地笑了,上去揉了揉他的脸:“好,我们一辈子都是朋友。”亲卫将烤好的羊肉送过来,两个人拿在手里也不好好吃,打打闹闹,玩到半夜。篝火将熄未熄,乌善道:“你不回去么?”
燕帝圣旨一下,神武军中便生出诸多愤懑之声,概是因他们辛苦征战,临了封赏却落到别人头上。神武将军本人倒是未置一词,但元景看他迟迟不提回京之事,估摸着他心中也是有些不快的。他们虽不敢给元景脸色看,但元景身在营中,心中多少有些不安,当下道:“不回去了,我在你这住上几日,来了这么久,我还没好好玩过,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么?”
乌善大笑道:“这你可问对人了。”拍了拍忙里忙外了一整晚的亲卫:“去,将穆尔骨爷爷请过来。”转头对元景道:“穆尔骨爷爷年轻的时候是骆驼奴,凡是骆驼能走到的地方,他都去过。我小时候跑出去玩,在一个无人的泥沼边迷了路,差点死了,多亏他把我救了回来。”
说话间,亲卫已将穆尔骨请了过来。穆尔骨年事已高,早就歇在家中颐养天年了。听说小主人要替眼前这位贵人找好玩的地方,立刻将平生所见都给翻了出来。赫齐从东往西一千七百里地,连哪里能看到颜色奇异的花、哪里的风特别温暖都说得一清二楚。
元景听到一半,心有所动,忽道:“你知道朝月泉在哪里么?”
乌善插话道:“朝月泉?那是什么地方?”看看身边的人:“你们知道么?”亲卫们皆摇头,就连穆尔骨也面露沉思,想了许久才道:“贵人说的可是月亮泉?”拾起一根红柳木,在地上细细地绘出一个地方来。乌善探过去看了半天,全然不知这是何地,元景一眼望去,连连道:“对对,就是这个地方。”
穆尔骨捋须道:“这月亮泉,我年轻时确曾去过一次。那附近终年黄沙弥漫,天空阴沉,是商队最害怕的死亡之地,远远看到就得要逃走的。我也是误打误撞到了那里。那天黄沙吹的骆驼不识路途,我被困在里面,想起商队里经验最为丰富的奴隶对我说过的话,他告诉我,若是误入此地,便手持一支风笛,细听笛声从何而来,然后顺着风往前走,我照着他的方法,果然从这杀人的黄沙里逃了出去。之后,我便看到了那片泉水,周围昏暗无光,可水面上明亮至极,我走到泉水边,看见下面晶光闪闪,像千万颗宝石落在水里。”
乌善也听得入了迷,插话道:“爷爷,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起过这件事。”
穆尔骨望着天空,感慨道:“那时我在水边遇到几个玩水的孩童,他们给了我清水和食物,还给我指了离开的正确方向。那一次,我足足走了半个月才回到家里,至今想起,都觉是大梦一场。”
元景在旁边道:“那您没有想过回去找他们么?”
穆尔骨摇摇头:“在乌善王子为我取下足镣前,我一直是个奴隶,没有主人的允许,连骆驼棚也不能出。况且找到他们又能做什么呢?不过是三两闲话,一句道别,就算我不远千里将赫齐的好东西带过去,人家也未必稀罕,还是不要去打扰罢。”
乌善见元景望着火堆,神态有些失落,忙道:“爷爷,现在你还能认得路么?”
穆尔骨道:“能倒是能,只是那里路途遥远危险,找过去总得要半月,而且还有人把守。王子可听过五年前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千羽百人军?那曾是大燕军营中最骁勇的队伍,神武将军耗费十年,才练出这样一支队伍,后来交由世子掌管。一年之间,杀敌万人,边地小族便是看见他们的大旗,就会吓得纷纷投降。世子入京前,将他们派去看守月亮泉,至今不曾归来。若无世子的手令,只怕难以靠近。”
乌善不满道:“我也跟太子过去,他们也敢拦么?”
穆尔骨苦笑着,不敢答话。元景心中想的却是另一桩事,当年楚驭只身入京,本是最需要用人的时候,他却把这样一支队伍留在朝月谷,足可见他还是个情深义重的人。先前对他的诸多埋怨此刻也消散不少,语气轻快道:“无妨,你带我过去,那里有我一个朋友的救命恩人,我想去谢谢她,实在不能靠近,远远看一眼也行。”
穆尔骨神色古怪道:“贵人千金之体,实在不该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况且那里几年前起了一场大火,住在里面的人全都葬生火海之中,如今已成了彻底的死地。”
※※※※※※※※※※※※※※※※※※※※
快八千字了还没吃到我也很绝望啊~总之,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