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恶魔,另一个哥哥(1/2)
虽然人们总喜欢说,瞧,那位锁巴的小殿下,但其实亚米利本人对锁巴并没有什么记忆。那时候他也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大卫破了锁巴之后,哈大底谢的旧部带着他和母亲一路逃至基述;而当时还不是基述王的达买,没有一丝迟疑地接纳了自己的女儿和外孙,也一并留下了那些锁巴亡臣。
曾经亚米利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己和别的王孙是一样的。因为达买王并不是那种介意出身的人,基述血性的风气也只敬畏强者,加之旧部的爱护,很少有风言风语能传到他的耳中。对亚米利而言,他的整个世界就是艾萨玛逊,虽然不大,却也已经恰到好处。
直到亚米利六岁那年,玛迦王女带着押沙龙回基述探望她的父亲,令世界以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展现在他的面前。
那可真是……众星拱月啊。
亚米利至今仍记得那个不爱笑的表弟,坐在玛迦王女的身边,也不怎么理人,但总有人愿意笑脸相迎,争相将自己平日里根本见不着的宝贝献上。押沙龙看起来真得体,对那些珍奇玩意儿一点兴趣也没有,最后只象征性地抓起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无所事事地把玩着。
为什么同样是外孙,押沙龙能得平日里冷漠的官员们关注,而自己却无人问津?亚米利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扭头却只看见母亲悄悄哭泣的脸。
那一刻,尚且年幼的亚米利忽然明白了一个事实。
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
“你确定要全部放进去吗?”
亚米利被惊得手腕一抖,一把硫磺全泼进了黄铜的火盆里——
一道蓝紫色火焰猛地蹿向天空,在灰蒙蒙的天光映衬下,显得诡谲又神秘。扑面而来的热浪令亚米利一屁股跌坐在庭院的石砖上,差点就被火焰烧了眉毛。他恼火地抹了把脸,就看到始作俑者蹲在一旁,托着腮仰望明亮的蓝火,发出快乐的赞叹,“好漂亮啊……这是要做什么,亚米利?”
“燃烧剂……你到底为什么还在这!”
“押沙龙这几天出远门了,我很无聊啊。”
“……关我屁事。”
拍拍屁股站起来,亚米利捡起事先准备好的黏土板,用木条刻下方才的现象以及用料配比;再之后他会仔细地誊写到莎草纸上,挑出最好的几个结果交给老师。所罗门凑过去,见亚米利似乎不准备理会他,又凑过去一点,踮着脚尖看。
亚米利从余光里打量着男孩的侧脸,心想这消肿还挺快,几天就便看不出痕迹。
然后他又想起这一切发生的缘由,心里只觉得更讨厌了。
“这里——”所罗门指着一小块楔形文字,“孔雀石熔化后已经是液体了,应该被划分到水的范畴哦。”
“?”
“你是按照五芒星的划分方法吧?最初看阿卡德的文献时我就在困扰了,因为如果单纯按照地水风火还有精神来给元素分类,‘地’将拥有最多种类的物质,太不平衡了;而且它们之间的转化也有很多问题,必须修修补补添加很多算式,一点也不简明。所以我认为,五芒星原本的意思应当是表示物质的状态——”
“什么鬼?”
“地-固体,水-液体,风-气体,火-比气体更加稀薄的状态,最后是精神-灵素。如果按照这样的方式进行分类,那么元素本身就不必细分,也可以按照从密集到稀疏的状态依次转化,还能刚好跟五芒星的顺序对上,简洁又优美。”
“一边去。”眼看男孩要挂到自己手臂上了,亚米利立刻嫌弃地抽回手,以免自己在冲动下再次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书读的太少,脑子里想得太多,就容易像傻子一样瞎想。别以为仗着自己有点天赋就能为所欲为,前人们钻研无数岁月总结的知识,也是你随便想想就能推翻的?”
“嗯——哼,好吧,你说的有道理,毕竟也只是分类上的不一样。所以,燃烧剂又要用来做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巴兰说——”
“不要随便直呼老师的名字 。”
“哦,老师说——”
“你还不是他的学生。”
所罗门露出了你怎么这么麻烦的表情,“唉,我还是直接去问他吧。”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所罗门笑眯眯的,已经摸准了和亚米利说话的套路;那笑容在亚米利看来,简直一肚子的坏水。但是他能怎么办呢?只能艰难地振动声带,一点生涩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犹犹豫豫,支支吾吾。
“我在寻找……” 他知道自己从来就没什么天赋,老师也从未对他抱有希望,所以才从不责备他,甚至纵容他这样徒劳无功的尝试,“我在寻找……即使普通人也能使用魔法的方式。”这更像是一个可笑的借口,只为了掩饰自己的软弱无能。好了,可以嘲笑他了。
“喔。”
“喔?”喔是什么?“然后?”
“祝你成功……?”所罗门试探性地开口,“还是要说点别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这小鬼怎么乱七八糟的?
这莫名其妙的对话并没能继续下去,因为一只灰黑的游隼斜斜掠过上方,翎羽撕裂了天空,尖锐的爆鸣震颤在耳际。亚米利仰头,即使是冬季,这个时候还是这种天色有些奇怪了。他回过神,地揪住所罗门的帽子,阻止了男孩跑向钟楼的脚步。
“你干什么?”
“去看看风和鸟儿带来了什么消息。”
“别去打扰老师。”
“可是,巴兰没说不能打扰啊,等他生气了再溜不就好了。”所罗门已经被抓出了经验,一个金蝉脱壳从斗篷下脱出来,一溜烟跑远了。他的身影转瞬即逝,没入旋转石梯的黑暗之中,声音远远地飘来,“为什么要在被别人否定之前,你要率先否定自己?”
亚米利一愣。
他默默地收拾起散落一地的试剂,耐心,细致,谨慎;但其实,他根本没把注意放在它们上面。他只觉得做孩子真好啊,从来不必考虑那么复杂的事,说出来的话也天真得叫人羡慕。
因为,自己已经被无数次否定了啊。亚米利在心里轻声回答。
只听见钟楼顶上一声炸响,亚米利难以置信地看见尘埃从那爬满了枯藤的窗户里喷涌而出,为什么自从所罗门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一切就不能好好地按照正常的轨迹进行?亚米利不自觉地迈开步伐。尽管非常信任巴兰的能力,但他还是想去看一眼,就一眼。
“都说了让你不要进去!不要进去!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只吗!”沙哑的女声正暴躁地指责,“现在连我也过不去了!”
“这阵法这么脆弱难道是我的错?”另一个声音不屑一顾地回应,“若不是你阻挡,我早就把他拽回来了。”
亚米利放慢脚步,用衣袖捂着口鼻,绕着陈旧又狭窄的旋梯悄悄向上。金属镂空的扶拦上攀附着灰绿色的锈渍,触手一片灰尘。在那逐渐散去的尘埃中,亚米利只看到两只恶魔的身影逐渐清晰。蚀刻在地板上的铭文已经随着媒介的破坏而失去了应有的作用,但是在那之前,巴兰已经通过阵法离开了。
所罗门也……?
金眼的恶魔锁定了闯入者,“他们去哪了?”脚步开始接近亚米利,意识到唯一能约束自己的人不在的时候,久违的自由令恶魔不禁露出愉悦的笑容。他的手慢慢探向这个渺小的人类的前额,打算做些无伤大雅的小把戏。
亚米利就像被钉在了地上,一点儿也动不了,恐惧和绝望盈满了他的心。可怕。根本不必思考,他的每一束肌肉、一根毛发都在颤栗,尖叫着要从这个地方逃离。这是一种被深深铭刻在潜意识中的本能,在他面前的就是人类的天敌,就像猫在戏耍老鼠,鹰隼锁定毒蛇。
“你收敛点。”阿尔玛冷静地挡在他们之间,“这里毕竟是伯阿勒的神庙。”
马加锡亚连以色列的圣殿都敢闯,又怎么会被一个古神唬住?但是他觉得女巫的说法非常好笑, “你是真的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阿尔玛有些不安。
“哪里还有什么伯阿勒,难道那个老酒鬼的的话你没听明白?”马加锡亚懒洋洋地嘲笑,“这片土地的神,早就已经陨落了。”
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尘,视野也灰蒙蒙的。
巴兰从空间魔法那令人作呕的扭曲感中缓过来,拄着杖,从尚且安全的山脚远远地观察山火的蔓延。他的目光透过幢幢的树影,直视滚滚黑烟中明明灭灭的火光,红色如熔岩般蜿蜒流淌,淌成一条沸腾的弗莱格桑河,所有的罪人都要在那地狱的光景中受罚。巴兰无声地笑了,为自己竟然会想起“地狱”这个比喻,他不是早已见过比地狱可怕的光景了?
“你把这边的铭文刻哪儿了?”清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男孩正困惑地打量四下柔软的草波,黑色的灰烬正一点一点飘落上头,“这边应该也有一个吧?”
“这就是秘密了。”巴兰说,“你过来就过来,为什么要把我的阵法弄坏?”
“呃……对不起……好像是马加锡亚被卡住了……”所罗门耸肩,马上想到了解决办法,“但是你可以教我怎么做,然后我就可以帮你修好它啦!”
“你这个小东西,鬼主意倒不少。”
巴兰哼了一声,从他那耷拉的眼皮下观察所罗门,对于男孩主动地跟过来,还是有些惊讶的。然后他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了;这里没有寸步不离的魔神,也没有软弱无能的女儿,唯有自己和面前命运送来的祭品。
对他不能使用魔法。巴兰冷静地扼住了下意识的反应,心里并没有因为这忽如其来的幸运产生任何波动,沉着地思索对策。
“你这是准备要灭火了吗——?”
巴兰举起拐杖,划出一道遒劲的弧度——而后毫无预兆地狠狠砸在男孩太阳穴上!
头骨碎裂的声音是如此沉闷,小小的身体飞了出去,在柔软的草波中无意识地轻轻抽搐。老神官喘了口气,年迈的身躯因剧烈的运动在嘎吱作响,就像一辆即将散架的牛车。他又慢慢走过去,心中没有一丝怜悯,那种东西早在多年以前便已消失殆尽。他抡起拐杖一下又一下地砸着,血花飞溅,化开的血泊又慢慢渗进土里,直到男孩的身体再也没有反应,这才疲惫不堪地歇着气。
接下来只要——
巴兰伸手的动作一顿,无声地颤栗起来。
黑暗中一双金色的眼睛亮起,威严如同炽热的熔岩滚滚倾来!
一瞬间整个世界只剩那纯粹的熔金色,磅礴的力量汹涌而出。他……不,祂并没有在注视自己,仅仅是庞大的存在本身便足以毁灭一切!巴兰无法呼吸了,他的心脏仿佛被紧紧攥住,一身老骨头在挤压中咔咔变形,随时要在这可怕的压力中爆裂!
竖瞳缓缓锁定了渺小的人类,将古老而野蛮的语言诉说——
——
“你这是准备要灭火了吗?”所罗门好奇地问。
巴兰倒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盯着完好无损的男孩,对方歪歪脑袋,正因老神官的举动不解。
刚刚发生了什么?难道自己什么也没做?不,不可能,那确实已经发生了。巴兰还能感觉到鲜血从脸上淌下时粘稠而又温热的触感,那并不是某种错觉。但是他也不会简单地认为整个世界的时间被回溯了,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力量;更关键的是,自己的记忆并未随之消失。
啊……一点小把戏,是自己的时间线被往回拉了一格。
“没事吧?”低沉的声音响起,一只手落在男孩小脑袋上,带着稳健而沉着的力道,“你总是这么不小心。”
所罗门讶异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你不是卡在那边了……?”
“我有我自己的办法。”马加锡亚如此答道。
所罗门微微皱眉,确实是马加锡亚,可也有一些地方不太一样,具体却又说不上来。见状,恶魔避重就轻地询问:“你不是想看魔法么?”
所罗门马上被转移了注意,满心期待地看向老神官。
被这一大一小齐齐注视,老神官内心一阵古怪,谨慎地忖度现状。现在那魔神收敛了威压,变得平平无奇,一丝危险的气氛也察觉到不到。但是……为什么?如果他知道自己方才的意图,为何现在表现得如此稀松平常,甚至不打算警示男孩?
还是说……他不想?
这就很有意思了。巴兰想。这并不是多么难以理解的事,对于这些古老而神秘的生物而言,人类不过是渺小又无能的牲畜。有谁会对牲畜臣服?不,不可能的,那不过是一种无法忍受的侮辱。
但是巴兰这头牲畜偏偏就要恶心这些傲慢的神祇。
“所罗门,”巴兰改变了主意。他明白自己还有其他机会,不必急于一时。“在你的理解中,魔法的本质是什么?”
“操纵元素?”
“错!”巴兰斩钉截铁地说,“人类的力量是有限的,无论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在操纵元素的天赋上胜过诞生于自然的精怪。”尽管在自己面前的或许是一个小小的例外,但同样被人类的身躯所局限,“但是相较于只会依赖本能使用力量的他们,我们却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天赋,那就是智慧——智慧才是魔法的本质。”
碧绿的眼睛亮晶晶。
“就以降雨这个简单的魔法为例。如果是你,要如何实现?”
“命令大气中所有的水汽,让它们成为雨水。”
“错!”巴兰再次否定了所罗门的想法,“那只不过是简单地将元素堆砌。人类的意识不可能控制这么庞大的元素,但是,这正是魔法的意义所在。” 巴兰挥动他的拐杖,一蓬稀薄的水雾萦绕在他周围,“我对一小部分水汽施以第一个概念——凝聚。”他又挥挥拐杖,水雾朦朦胧胧扩大了几分,“我对凝聚这个概念施加第二个概念——扩散。现在,我对这个概念的集合体施加最重要的一层概念——循环。”
“用数个简单的概念控制庞大的元素,这是魔法的其中一种形式。但是大部分魔法远比这要深奥复杂,为了简化这个过程,我们会将已经编织完成的魔法用某些方式固定下来,用更为便捷的方式调用,可以是铭文、仪式、物品,亦或是最为常见的咒语。” 巴兰双手拄杖,一位耄耋老人立于大地之上,忽然生出了一股不可思议的精神气。“而我将这个魔法命名为——诸水降临。”
空气一阵轻微的震动。所罗门睁大双眼。
一扇崭新的大门,正缓缓向他敞开。
伴随巴兰的最后一个命令,无形的力量以他们为中心急遽膨胀,如洪流般洗刷过戈兰高地那延绵的群山。先是一片死寂,连漫天的灰烬都为之静止——而后黏稠如油的水雾争先恐后从空气中涌出,顷刻便化作狂啸的雨流席卷四合八方!
那是男孩生平仅见最为美丽的景象。细碎的银丝浮动在滂沱的雨幕中,光华流转,织就细细密密的罗网。在巴兰所创造的领域中,无数水汽凝结坠落,又有更多的水汽从遥远的地方涌来填补空缺。所罗门听到了呼吸的声音——消耗的元素并未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了自然当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这就是世界本身,如此美丽,如此动人。
阴影笼罩在男孩身上,马加锡亚单手撑开了斗篷,不动声色地替他遮去雨水。
“所谓的魔法,就是人类利用自己的智慧,将不可能化作可能的伟大创造。”巴兰疲惫地说,疲惫却无法掩去他发自内心的骄傲,“人类拥有人类自己的道路,从不需要依赖任何神祇。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老人咳了一下,“好了,再待下去要湿透了,回去了。”
“我——”
“他不会跟你走。”马加锡亚冷漠地替所罗门拒绝了。
“你要让那种东西替你做出决定吗?”巴兰反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不是……那个……”所罗门有点羞赧地说,“空间阵法有点恶心……绝对不是嫌弃的意思!啊,对了,押沙龙好像在附近,我想,我可以跟他一起回去的。”
巴兰气得连胡子都要吹起来了。
能把嫌弃说得如此坦荡,怕是只有所罗门一人。
所罗门纠结地站在石头上,不知道要往哪里下脚,到处都是明晃晃的水泡子,踩下去一定又湿又冷。他看着湿答答的草地,一边想着果然应该先去找押沙龙的,一边又若无其事地说:“刚刚就想问了,你是未来的马加锡亚吗?”
恶魔哑然。他不知道方才做了什么会暴露的事,但即使与这个时代的自己有所不同,一般人也不该往这么奇怪的方向去想。可所罗门可不就是个不一般的人类么?最终,马加锡亚也只是无奈地轻叹:“无论什么时候,你总是这么的……不可思议。”
“真能做到这样的事啊,”这下轮到所罗门惊叹了,“你来到这个时代是要做什么?”
马加锡亚张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恶魔只得摇头,于是男孩明白了,这不是他能够知道的事。但是他实在是太好奇了,这穿越时间而来的旅行者,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那么,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马加锡亚怔怔地看着男孩。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关于那些晦暗不明的未来,那些本可以少走的弯路,那些本可以避开的痛楚。但那是不被允许的。而其余的,即使现在告诉这个孩子,他也不可能理解吧。
“怎么啦?”所罗门眨眼。
“没什么。”马加锡亚摇头,小心地将斗篷又撑开些,“只是有些出乎意料,原来这个时候的你只有这么小。人类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长大,一眨眼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他看着尚且年幼的所罗门,一想到这样稚嫩的肩膀将要肩负的,忽然窒息般的痛楚忽然笼罩,“对不起……”金色的眼中闪过伤痛的痕迹,这对所罗门而言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马加锡亚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我很抱歉……我犯了一个错……我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原谅……对不起……”
“这个错是对我犯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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