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意气（1/2）

无涯再次踏入天水楼，已是数日后的事情。

一进门，见赵缵被一袭蓝衣包裹着，静坐于柜台前，一手托着腮，一手捧起摊开的《周易》，金黄的阳光点缀着他的面庞，烘托出静好岁月。

耳边似又游荡着他吐出的那缕游丝。这个男子，轻易就看出了她在女扮男装，究竟是自己的伪装太拙劣，还是他太睿智？无涯不免思量。

此时正是下午，天水楼大堂里挨挨挤挤地坐满了人。人们交头接耳，左不过东家结婚了西家怀孕了南家又纳妾了之类的话。一人挑起话题，一人放肆讥讽，再来一人连声附和，引得一阵哄堂大笑方罢休。或有大胆者，谤讥时政，言语谆谆。这类人往往是寻不到他的知己的，听者左不过侧耳听几句，尴尬地笑笑，不敢接一句话。

嘈杂的人声终成了无涯的背景板，无涯攀上扶梯，才到转角处，楼上的栏杆边一男子的目光如瀑布倾泻而下，不偏不倚打在了无涯身上。

孙膑吴起万丈才，身作尘土唯名在……孙膑吴起万丈才，身作尘土唯名在……孙膑吴起万丈才，身作尘土唯名在……铃铃铃的，这话震荡着她的脑海。

冤家路窄，冤家路窄啊。无涯心里直喊道。

不过，这位冤家似乎不愿寻她的仇。

“宣将军！”无涯循声望去，一少年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急急忙忙朝她的冤家这儿来，不高不低的木桌遮挡下，她只见少年上身着蓝衫墨氅，青涩的脸上未脱的稚气。

适才注视无涯的那男子将目光移向身后的少年，惊喜道:“李复？”

李复挠头，羞涩地笑笑:“难为宣将军还记得我这个军中的七品芝麻官。”

“我记得军中所有有才之士。”宣将军道。

“宣将军？”楼下的赵缵闻声连忙跑上楼，“可是宣武忠之子？”

此语一出，客官们或惊叹或讶异，通通向宣将军投去敬羡的目光。

“你是？”宣将军打量了一番赵缵。

“在下赵缵，字仲承。”沉吟片刻，赵缵又补充道，“‘亹亹申伯，王缵之事’(1)的‘缵’。”

“宣暨旻，字朝晦。”宣将军亦自报家门，“旻天疾威，敷于下土(2)。”

赵缵一凛，旻天疾威，这在《诗经》里可不是什么好词。无涯却没遮掩地笑了。

赵、宣、李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无涯。

“你笑什么？”李复问道。

“朝晦，朝晦，招来晦气。宣将军怎么起了这样的字？”

“是，招来晦气。我的降生，就给宣家招来了晦气。”宣暨旻面不改色，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鼎沸的人声默契地在此刻戛然而止。

宣暨旻初降生，他精忠报国的父亲宣恺因沈存高诬陷其谋反而被杀，母亲带着尚在襁褓的他蹒跚在流放的道路上。直至熙宗皇帝去世，杨太后执政的第七年才为宣恺平反，大赦宣恺案牵连之人。杨太后去世前，留下遗诏，为补偿宣家，她给了年仅十五的宣暨旻六品骁骑尉的官衔。

这些年，雄姿英发的宣暨旻在景、燕两国战争中屡立奇功，今年方二十有二，已身负正四品上轻车都尉的官衔。

宣家的陈年往事早结成了丑陋的痂，化作他身上的刀疤。

无涯才明白自己口无遮拦，触及了宣暨旻的伤心事，欲补救些什么。

“这么看来，我与宣兄同是天涯沦落人哪。”赵缵自嘲道，“我自十八岁成为天水楼掌柜起，这两年来晦气事不断找上门。娶了三次亲，至今仍是空巢一人。可不是地地道道的克妻命嘛。看来我前世风流债太多，须尽今生还哪。”

议论声、嬉笑声，像蚯蚓松土松动了整个氛围。

无涯清澈的眼波哀悯地荡漾着，宣暨旻朗星般的目照射进她眼里的清波涟涟，似月下荷塘波心荡，无声。

“我们三人今日在此相识，倒也是缘分。”李复道，“不如，我们学戏曲里的刘关张，在此结拜吧。”

天水楼的客官们纷纷起哄，嚷嚷声似要掀起房上的瓦。

“你们若要结拜，也带我一个。我姓吴。”无涯不顾身后垂枝拉扯着她的衣袖，偏要凑这份热闹。

“结拜？”宣暨旻冷笑，“你戏曲看得不够多，只知桃园三结义，而不知后桃园三结义。周世宗柴荣落魄时，结识了赵匡胤与郑子明，三人结为异性兄弟。最后这三兄弟怎么了？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取后周而代之，郑子明亦难逃兔死狗烹的命运。兄弟情义，在凉薄的政治法则前轻如鸿毛。”

李复脸色怏怏，极为扫兴。

“敢问异性兄弟是否该同年同月同日死？”赵缵问。

“自然。”李复回答。

“那若有一日，缵犯了杀头大罪，二位可是要陪着我一同下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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