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壹十六章】(1/2)
今日太后寿宴,宋王仍然缺席。他在宋王府呆得太久, 以至于这位曾经宫中仅次于郑王熙的人物, 如今像个死人般无人问津, 无人在意。
子孤皓拿起了一柄被他摆在床头很久,甚至都有些生尘的银镜,镜子里映照出来的是他自己的容貌。
今夜他对着镜子,想要看透自己。
他陷入了这奇怪的镜中场景里, 直到一不小心失手,镜子从手中跌落摔在了地上, 伴随着清脆的破裂声,镜面摔出去了几粒碎片, 整体裂成了两份。
被割裂的两份铜镜, 映照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子孤皓, 另一个是他的母亲。
子孤皓的外貌清秀苍白, 有一副偏女性的柔圆轮廓。
他是个相貌讨喜的美男子,但也仅限于美男子而已了,貌若好女,形似美妇, 却登不得大雅之堂。能显露出他与女性不同的地方,只有略高耸的鼻梁,和修整得宜的剑眉。
在母亲的三个子女中, 舍脂是父母最优的结合, 样貌柔美, 但眉眼间的英气又让人一眼难忘;道公主则神似父亲,仪态大方,爽朗待事。
只有他最像母亲,最像那个广寒殿女般的贵妃刘泓胧。他的母亲连名字都带着一汪幽泉般的水与冷意。
而今看来,“泓胧”这个名字真的太适合来形容他们母子的眼睛——深邃且广阔,瞳洞中偶尔泛起朦胧微光,却仍是冷色。
与此同时在东极宫的暖风殿里,太后生下了先帝的遗腹子。
但太后年过四十,高龄容易难产不说,加上羊水早破,孩子又胎位不正,一直拖到现在。
婴儿因窒息夭折,连来到世上的哭声都没有。
几位太妃们还抱着那个刚出生不久,已经回天乏术的小公主,不断地想要捂热那个孩子冰凉的手。奈何小公主的身子早已凉透,永远都捂不热了。
上官太妃抱着怀里凉透的孩子,先抑制不住情绪,伴随着一声哭腔,太妃的眼泪哗哗落在孩子的襁褓以及冰青色的小脸上。
上官太妃的性情最温善,和皇后的交情最深,这件事发生后她也最难过。一旁的常夏太妃出言安慰,让上官太妃忍一下情绪:太后体力不支昏睡过去,莫要吵醒了她才是。
上官太妃抹了抹眼泪,抱着怀中的孩子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向暖风殿外的皇帝解释。
常夏太妃伸出双臂,刚待说一句“我去跟陛下说吧”,但一旁的刘太妃早了一步,先从上官贵太妃的怀中接过那个已经没有生息的小公主。
“泓胧表姊……”常夏太妃有点紧张,赶紧伸出手想要接一下,却发现这个动作似乎有点不太礼貌,只好悻悻收回手。
刘太妃伸出手,掀开了襁褓的一角,看到了这个冰凉的孩子。
刘太妃的表情冷漠,心中却隐隐泛起了比脸面更冷的微笑:真好,这孩子没有一点像子冲。
但这个念头刚刚浮现,立马又觉得毫无滋味:先帝已经死了,像或者不像又有什么关系……弋氏再也占不到什么好了,她也一样。
“嗯?”刘太妃的目光还停留在小公主的脸上,她回应了一下常夏太妃,“表妹有话说?”
常夏太妃说出了心里话:“小公主不幸夭折,陛下定然难过。因着艳山的关系,我在陛下那边也好说话,不如我抱去跟他说明。”
“你与陛下是亲近,但关心则乱。”刘太妃捧着那个孩子没有放手,她眼帘微垂,睫毛在脸上落下了一层阴影,“倒不如我去。殿外太医已经说明了,他心里也有准备。你抱去跟他说明本也无事,但你性子太柔,耳根子软,陛下若想看这孩子一面,你让他看还是不看?可看又如何,徒添悲伤。倒不如我抱去,他从小与我生疏,想来是不肯也不敢见这孩子——倒不如不见,省得难过误了朝政。”
上官太妃和常夏太妃面面相觑。她们三人虽然同为常夏氏的女子,又都是贵妃的尊位,但在宫里头如何处事,都是由刘泓胧来替她们拿捏。刘氏一贯受宠,子女也多,性子也较为强势,听惯了她的话,其他两个人倒真不知道怎么反驳。
“那就听你的。”上官太妃抹了一下眼泪,“你可要好好与陛下说……”
刘太妃点点头,抱起小公主的身体,示意宫女们替自己推开通往内室外的门。
在小公主夭折的时候,就有太医慌忙跪在子孤熙的面前,不断请罪。但太后年过四十,本就不适于生养,何况这段时间太后忧虑甚多,母体早就虚透了,就算小公主存活下来,恐怕也命不长久。
子孤熙的手肘撑在一旁的桌案上,手呈拳状撑在额头。
阴影将这位皇帝笼罩七成,这个动作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看不出他的表情变化。
太医禀告完之后仍跪在地上,甚至都不敢偶尔抬头观察一下子孤熙的表情。
“忧虑甚多?”
子孤熙开口,言辞冷厉,他抬头看着自己母后身边的女官,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发问:“她究竟在忧虑些什么?不是让你们好生担待着吗!”
那个叫镂玉的女官是太后最亲近的女眷之一,听到陛下这么问,她赶忙跪下如实回答:“太后高龄有孕,这样重大的事情奴婢们怎敢玩忽职守。太后的饮食一向谨慎;几位太妃,还有道公主、白马公主常常来陪太后谈心,七月份的时候太后还常召弋家的朱雀姑娘入宫作陪。若说真有什么忧虑迹象……”
镂玉咬着下唇,恭敬说道:“仅有三次。一次是先帝去世时,太后神伤不已;还有一次是弋青鸟将军亡故,太后时常念叨;但自从弋将军亡故后,太后就好似心情沉落,经常睡梦中莫名其妙喊着信王殿下的名字……”
伴随着信王这个名字出现,子孤熙眼中的愤怒渐渐被冷却,然后沉寂成一潭死水。
他挥了挥手,让太医和女官们都退下,自己则在这里等待着内室里面的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动静。子孤熙抬起眼帘,看到刘太妃怀捧襁褓,一步步走向他。
“……”
“……”
子孤熙沉默地望着这个同样年过四十,却仍然拥有无与伦比美貌的女人。
当年的贵妃刘泓胧宠冠六宫,是一枚沉淀在浓金宝匣里的幽蓝月亮,那些闪金细碎的光芒,成了她文静幽怨的装饰品,似仙似妖,美得不可方物,拥抱她就如同拥抱今夜朦胧的月光。
不过她也的确老了,不复子孤熙当年见到的那个模样。
子孤熙不清楚自己父皇最爱的女人是谁,但他确定刘泓胧一定是他父亲最喜欢的女人。
宋王皓像极了这个他父皇最喜欢的女人。
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又或是那隐藏在眉间,看似浅显实则深刻的怨。
子孤熙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抬头望着刘贵妃,嘴角扬起一抹毫无感情的弧,但根本称不上是笑:“刘太妃。”
刘泓胧也淡淡回应:“陛下。”
“太妃近来可好。”
“陛下孝顺,自然身安。”刘泓胧的表情毫无纰漏,“子女健在,自然心定。”
子孤熙微微扯动嘴角,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但他学会了忍耐情绪。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目光移向了刘泓胧怀中的襁褓。
“让朕看看。”子孤熙的眼睛虽然一直盯在那个襁褓上,动作却出卖了情绪,他肩膀微抖,暴露出他的恐慌。
刘泓胧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的意图:“且慢。”
子孤熙终于笑出声,笑声充满了尖锐和腹诽:“为何不让朕看?莫非是这孩子死得蹊跷?”
“陛下敢看?”刘泓胧太妃不紧不慢问道。
子孤熙冷笑:“为何不敢。”
“那好。”刘泓胧将襁褓拉下一角,缓缓奉到子孤熙面前,一边说道,“只是见了这个孩子一面,每当你想起有一个夭折的小妹妹,脑中就会浮现你看到的这张脸,你知道这是她。而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用一句‘夭折的小妹妹’就能概括的、无关痛痒的人。”
“刘太妃!”子孤熙愠怒,呵斥了一句。
但刘泓胧的那一番话却着实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猛然撇过脸去。
突然不愿意面对这个和自己流着一模一样血的小女孩,更不愿意想到她体内这一模一样的血早已冷却,再也不会温暖。
刘泓胧默默将小公主抱回来,仔仔细细盖好襁褓的每一个角落。
“她长得什么样?”良久,子孤熙问。
“像你母亲。”刘太妃回答。
子孤熙沉默了很久,把在殿外候着的镂玉叫了进来,然后他对刘泓胧说道:“太妃将孩子交给镂玉吧,她知道怎么做。”
将孩子交给镂玉后,刘泓胧说道:“天色已晚,请陛下回去歇息。今夜由我、还有上官太妃常夏太妃一起服侍太后。其他先帝遗妃在这段日子也会轮流侍奉太后,一直到她康复为止。”
“嗯。”子孤熙疲惫地起身。
他刚要走出暖风宫,刘泓胧叫住了他:“阿熙——”
刘太妃很少这样称呼他,最近的一次,恐怕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子孤熙不解地转过头,撞上了刘泓胧平静淡然,唯眼眶微微泛红的表情。
“我的女儿们也是你的亲妹妹,我的儿子也是你的亲弟弟。”刘泓胧意味深长,“多想想他们的脸,可不可以?”
子孤熙茫然地点点头,又若有所思的摇摇头,最终离开了这座宫殿。
等他一离开,内室里一直在旁听的上官太妃和常夏太妃吓得着实不轻,她们赶紧从内室出来,话语间颇有埋怨,指责刘泓胧刚才的一番话不合时宜,而且太过伤人。
“那就给我一个不伤害他的理由。”刘泓胧毫无感情地走回内室。
两位太妃一时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劝解。是啊……宋王皓当日当着朝臣百官的面,被打的双腿尽断;子舍脂自小与刘贵妃不亲近,一心向着郑王,却落得个出家的结局。
无论其中什么缘故,无论谁对谁错,要让刘太妃不恨陛下,似乎有点太慷他人之慨,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两位太妃叹了一声,相继回到内室。她们今夜还有很忙碌的事情要做,要守在太后的床榻前,直到她清醒过来为止。
刘泓胧坐在太后的床前,看到了太后床头一副没有绣完的婴儿肚兜,是一副金莲花的图样,绣的差不多了。
于是刘泓胧接过针线,一针一线绣刺着上面的莲花纹路。
灯光微微摇晃,她瞥见了床上弋太后的脸。手上刺绣没停,但心和眼完全被夺走,刘泓胧盯着弋太后苍白浮肿的脸,看到被子下的胸腔正因呼吸而缓慢浮动。
太后弋佳期年轻时体态微丰,身材娇小,模样不差但过于稚气,脸颊上堆着少女才有的粉颊。可一旦和子冲站在一起,弋佳期就浑然一个未发育成的小姑娘,甚至被人说更像她丈夫的一个小丫鬟,极不相配,且毫无皇后的威严。
在子冲的后宫佳丽中,美貌无匹是刘泓胧,才情兼备如上官文序,家世显赫更有常夏繁朵。
就只有弋佳期嫁得好,有段和子冲共苦共难的日子,又生了一个所谓熙光之命的儿子,弋佳期就成了子冲心里一个永远都无法被取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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