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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金剑誓约下篇(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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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有许多东西, 明知该放弃, 却又不死心。

到头来郁结在心中, 竟养成了一个不知是神还是魔的执念。

姜王妃的话很傻,她的梦也离奇荒诞,但子冲听到她的一番独白后, 他接下来的时间都在沉思。

他的金莲花会长成什么样子——

姜王妃的小腹正一天天隆起。他看着那个肚子里扎根的胎儿, 仿佛里面砰砰直跳的,不是胎儿的心跳,而是他的金莲花破壤脉动的震裂声。

此花的一开一败, 一盛一衰都是他一念之差。

他究竟要带给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什么呢?

妻子怀孕的头三个月,子冲看着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心中只有一阵迷茫。

一方面是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身为一个父亲的责任,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哪怕子昂出生的那一刻, 他的内心也毫无为人父的觉悟,绝望和愤懑等负面情绪盖在他身上, 他的眼中一点美好也看不到。

现在, 子冲很惶恐,也有那么一丝激动……仿佛妻子肚子中的那个不只是他的儿子, 还是他的一个新开始。

他难得展现出来了一个丈夫该有的柔情,他把自己锁在姜王府里,大部分时间都陪着妻子和侧妃。回自己房中休息的时候, 子冲很想念刚出世不久的子昂, 于是让人把他抱来, 捏着长子胖胖的小手。

新帝登基后,即墨城的所有声响他都听不到。

在外人眼中,姜王冲已经万念俱灰,在新帝上位后就失去了一切可翻盘的资本。

一方面是王妃怀孕的这段日子里,她的妊娠反应严重,子冲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陪着她,根本没有离开王府的闲时;而另一方面,他必须要避嫌。

好在妻子一日日的安抚,让子冲渐渐从最初的偏执狂躁中解脱。

那一日想要投海自尽的念头,也成了一个宣泄掉他所有情绪怒火的点。

在自杀失败后,他的绝望念头就像是熬过数年,即将羽化的蝉,蝉蜕一层层剥落后,他的眼中难得恢复了光亮。

子冲理智下来后,还戒了酒色。为了确保自己最重要的安全,他得时刻保持着冷静,也要学会忍耐,以及必要的——安分守己。

子允上位后,没有对政策进行大规模改动。

新帝基本延续父亲如意帝的理念。他的妻家即墨常夏,也因女婿登上了政权高峰又拔高到了一个新的地步。

甚至街坊上市井小民们都知道,即墨城姓子,但朝堂姓常夏。

除了那位平朝最盛名的观星师道三复之外,放眼望去中央朝野,十位紫印大官中,起码七人复姓常夏。

子允的政绩就是延续父亲的政策。好不容易夺来的皇位,他好似也没多大兴趣。唯一做得较大的决策,是他又启动了贺仙宫的修建工程。

那座五十年前就搁置停工的建筑,开始重新注入人力和财力。

背后原因,据说是因为子允登基后,他的旧疾发作,身体每况日下。时而高热不退,时而不得喘息,有一次朝会上还犯了哮喘,咳得连早膳的米粥都吐了出来,吓坏了台下一干众臣。

太医的疗养没有起到效果,万般无奈下,大臣们急病乱投医,只好求助于他们最看不起的风水迷信。

道三复随口一句:“东极宫地势复杂,西高东低,衰败了王气。得把那块东海之地填起来,填得像西边的正阳殿一样高耸。”

工部经过计算后,决定将正东贺仙宫的高华殿,抬高到四百层台阶,让高华殿与正阳殿处在同一个高度上。

很快,这个方案因顾全陛下的龙体康建,如火如荼地开动了。

此事耗费民夫六万人,仅七个月内,这个浩大的工程神速完成。只剩下贺仙宫的高华殿的部分屋檐装饰没有完工。不过大部分设施装修完毕,目前可供陛下搬移静养。

子允搬入贺仙宫的那一天,正好姜王妃怀胎十月,但她仍没有临盆的迹象。

她体态累赘,沉重的腹部几乎要把她的腰椎压垮。

姜王妃的脸颊迅速消瘦,被腹中孩子榨干了所有的体能和血肉,就连她浑身上下最美的那一头长发,也逐渐变得光泽黯淡。

尽管成了这副模样,姜王妃仍然固执坚守。她其余地方瘦的吓人,胳膊就像竹竿一样。可她仍然每时每刻,都不忘用纤弱的手臂护住自己的小腹,生怕会受到一点伤害。

子冲一直陪着她,每当他夜晚躺在妻子身侧的时候,偶尔也会听到妻子的梦呓。就算在梦中,这个女孩子也念念不忘对他的承诺,念叨着要给他千军万马。

他心头一酸,不知如何言语。

但不久,他妻子许诺的千军万马,真应验了。

在第十一个月的时候,姜王妃仍没有临产迹象。她在一日清早突然昏厥窒息,这件事很快惊动了她的母家。

形同牢笼的姜王府,在新皇上位将近一年之后,才偷偷为妻家打开了门。

子冲很少待见这三位是他妻舅的男人,连他们的面都很少见,也叫不全这三位的名字。但姜王妃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年纪也最小,常常受到兄长们的关照和喜爱,是他们弋家的掌上明珠。

看到妹妹躺在床上形同枯槁的模样,那三位妻舅愣在原地,不敢相信那是他们那个曾经丰腴饱满,粉雕玉琢的小妹妹。

彼时,姜王妃半转醒,她看着床边似曾相识又面貌模糊的哥哥们,尝试着张口,然后泪流不止。

她咬着自己因脱水变得干裂的下唇,只拉着其中一个哥哥的手,说出一句带哭腔的话:“帮他……帮帮我夫君……”

最初,弋家三兄弟就不满意妹妹的婚嫁。

一个注定失去帝宠,前途黯淡的皇子,不仅无法给他们带来利益,还有可能在新帝登基后将他们全家拉下水,视作要铲除的姜王党羽,这实在得不偿失。

子允上位后,也证实了这一点不是毫无道理。

即墨常夏几乎垄断了中央派系,并对着周遭曾和自己共享臣位的世家,实施了或明或暗的进攻。

其中,首当其冲便是弋道两家。

道家持中立态度,模糊立场,一直低调处事,对即墨常夏造不成太大威胁。而且道三复势头正旺,常夏家还不想明目张胆与他们撕破脸面。

对比之下,弋家最受其害。

弋家倚靠军事起家,当仁不让的武将遗风。他们曾在大平前期对外的开拓征战中,立下了无数功劳,是当朝最大的功勋爵位。

凡事有盛必有衰。

在如意帝取缔全国军事化后,弋家满门的荣耀,彻底偃旗息鼓。轻武重文的新体系,只壮大了那一干头头是道,纸上谈兵的即墨常夏。

子允登基后继续维持着父皇的政策,势必要把前期生产力底下,劳民伤财的军事政体扭转回来。可惜他有心无力,旧病重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修养,大权只能移交给了自己妻家心腹们处理。

帝王此刻无力去平衡世家势力,弋家正处于一个倒斜的天平上。

所以,今夜他们不只是为了妹妹而来。

他们需要一个人,一个有资格把天平掰正的人。

等看望妹妹之后,他们离开了妹妹静养的房间。

这一路上,子冲无言,也忽视了那群妻舅仇恨怨气的眼神,只把他们护送到后院的门前。

距离门外只剩三步的时候,他最年长的那位妻舅停住脚步,然后缓缓转身,看向子冲:“我们此次来,不只是为了妹妹,也为了你。”

子冲早有预料,他轻轻嗯一声:“我知道。”

“现在天子困病,权臣当道。”他们凝望子冲,用一种很微妙的语气,轻声问道,“您我何去从?”

子冲面不改色,只说:“待他病好,自会有定论。”

“若天子一直病下去呢?”

听到这话,子冲笑了,他望着天上黯淡无星的夜,嗤声说道:“‘天子’总会痊愈。真龙脱胎换骨,是永远都杀不死的。乱臣贼子们杀龙杀了几千年,可龙脉几时断过?”

那三位娘舅皆是一怔,都转不过他话中的弯。但久而久之,那句“龙脉不断”的话,从送入耳中开始,就不断在脑中回旋,像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钟鼓。

在简单揣测过后,他们三人灵光一闪,立马知晓了姜王的意思。

只不过他们要等一个伤口溃烂到极致,再一举剜出的时机。

他们朝着子冲点点头,一身夜行登上马车后,逐渐地消失在夜色浓郁的即墨城中。

贺仙宫的夜色同样黯淡。

为了照顾君王病情,宫人们把灯点得暗幽,生怕一丁点刺眼的光,都会让陛下养病安睡时感到不适。

耗费巨额的贺仙宫终于落成,可子允的病情并无好转。他勉强上朝几天,之后再次病倒。

三天前,是子允最后一次上朝,他头痛要命,台下一干大臣已经吵开了锅。

丞相常夏怀章怒指道三复,骂他欺世盗名之辈,耗费万金仍不能让陛下康复,是沽名钓誉的妖道。

子允强忍头痛,在龙台上笑出声,他笑着说出一句冷意:“他可不就是个妖道。”

台下道三复不卑不亢,只挑着那双清秀有型的眉,也不为自己辩驳。

可丞相的怒指,君王的嘲讽,都没有给道三复造成影响,他的官职仍在。而子允那日散朝后一病不起,又昏了三日。

好在今夜,昏睡了整整三日的陛下睁开了眼。

子允觉得自己眉心砰砰直跳,酸胀感觉一直压在他的眉头和视野上。宫殿内暗得有些阴森的灯光,模糊了眼前人的身影,他都看不清是谁在给自己喂药了

他满腹委屈,话说出口就柔得似连似断,还有些喑哑。

本能下,子允昏昏欲睡,脱口而出:“你来看我了……”

正在端药服侍的桑皇后抿着唇,心疼又欣慰。

刚待扶起夫君用药,只听床上的人又幽幽叹道:“小时候我生病,都是你在我身边……你好几天没来了哥哥。”

“……”

桑皇后心中五味俱全,等她呈明身份后,她的夫君苦笑道:“一时看花了眼。”

皇后哑然,心里头苦的很。她的夫君虽然对她无比疼爱,也没有其余爱赏的嫔妃,宫中她一人独宠。但时间长了,她生出一种感触:若说夫妻之爱也不是没有,但子允在她身上投注的,更多是政治感情。

被丈夫当做贤内助,固然算件好事。

然,此非她所求之爱。

皇后明白:嫁给子允,最初是为家族的荣誉献身,她必须学会把自己利益化。

哪怕她初遇姜宁二王时,少女情怀她更喜欢那个眉贴金箔,气势恢宏的姜王冲。可当颜贵妃透露出如意帝心中人选是宁王允时,她毫不犹豫顺应颜贵妃的意思,嫁给宁王允。

也有幸,子允待她极好。他弹琴时她伴舞,两人爱好相同。夫妻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和谐之处。

随着年龄渐长,那个初见时十四岁的少年人,开始蜕变得俊秀儒雅,对妻子的父兄也非常尊重,从不反驳。

这本件好事啊。可子允太心不在焉,甚至对权力没有执念。登基后把所有政务扔给她的娘家,极少过问。

她还莫名其妙心想:“当朝皇帝不是他,而是即墨常夏。”

想法转过刹那,桑皇后顿时一惊:这个念头太僭越可怕。

究竟母家荣誉更重,还是夫家权力为上——

桑皇后想起哥哥嘱托给自己的事情,虽不情愿,还是选择说出来:“哥哥这几日监管朝上,与臣妾说道了些事情,需要夫君定夺。”

“不必了。”子允吃完药后,继续躺下休憩,临睡前也很不耐烦,“全交给你哥哥自己处理就是,不必问朕。”

桑皇后放下了药碗。她大着胆子,问出了真心话:“臣妾心中不安,总感觉陛下对臣妾的母家,是不是太过信任,甚至有些纵容了。”

“哦,除了你们家之外,朕现在举目无亲,还有谁能信得过?不是只剩下你们家了吗?”

——这绝不是一句感恩的说辞!

心头怦击,桑皇后惊得肩膀微抖。

她是父兄心中的典范,未必是丈夫心中的良妻。

白驹过隙,时间忽然飞快。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对姜王妃而言却是莫大痛苦。

子冲衣不解带,待在她身边整整七天,安慰她,照顾她。在姜王妃怀孕整整十二个月的时候,那位姜王世子终于有出世的苗头。

那天太阳高照,冲破了晚冬的阴冷。

光芒洒在春节过后一片的洁白雪地上,白雪化成一片片耀眼的金鳞,满城遍地都是金箔云龙。

今日的冬季即墨城是金色,就像夏季全城开满了国花地涌金莲的盛况。百姓们出来晒太阳,出来扫雪,呵出来暖气雾茫茫的,是开春新生的迹象。

然而对姜王府来说,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早晨。

先前皇长子出生顺利。上官氏是个有福气的女子,她养胎时滋补得很有条理,都不怎么害喜。生产那日也算快,一个时辰就生了下来,事后她恢复元气,在坐月子的时候吃得胖了几斤。

产婆还说上官侧妃这是有福之兆,不是个受罪受苦的命。

然,姜王妃临盆当日,远比子冲第一个儿子出生那天要惨烈得多。

姜王妃好几次在中途窒息,她早就在养胎时耗尽了所有力气,产婆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汤药喂了不知多少遍,热水盆捧出来的时候鲜红一片,血浓得看不出水透的颜色。

子冲站在门外听着那声嘶力竭的哭泣声,他一个武将头皮发麻,浑身冷汗直冒。他不是紧张,而是恐惧,恐惧到手脚都没有知觉,只一个劲儿愣愣地盯着产房门外。

产婆们在姜王妃再次晕厥后,只得跟子冲明说:若挨到未时之后,再拖下去胎儿在母体内窒息,母子性命俱难保全。

子冲抬头,望了一眼时辰,太阳照得他头脑发昏,这正是一天最毒热的时辰:“我正盛年,未来有的是孩子。这孩子若真拖累了母亲才诞生于世,他生来不孝,我更不义。王妃性命要紧,你去办吧。”

产婆连忙点头,进去汇报姜王的意思。

而子冲吩咐完毕后,一直正视着今日毒辣的金色太阳。

眼睛被日光刺辣到看不清,周遭都是暗黑色的阴影。他说出放弃那个孩子时,就好像把自己的魂也扼杀掉了,和他当年龙椅错失时是一模一样的感觉。他本想努力振作,给予那个号称是天命之主的孩子一个最该有的地位,可现在他很害怕,如同一个不知深浅的愚夫妄图与命运抗衡,最终仍然惨败。

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就当产婆决定结束那个胎儿性命的时候,姜王妃醒了过来。她突然爆发出十足的力气,就连眼神也明亮了起来。她支撑着身体护住自己,疼痛也不能让她丧失任何意志,她的话语中气十足:“天命者不可扼杀!”

如果不是他母亲的一味坚持,恐怕那个号称天命的孩子,早该死在冰冷的产刀下了。

未时三刻,姜王妃怀了整整一年的孩子平安出世。

彼时,姜王妃累到小睡过去,而刚出生的姜王世子,被一位年轻美貌的奶娘带下去。

那位奶娘生得温婉秀气,她用春藕般白净的小手把小世子洗干净后,又认真地用襁褓把小世子包裹起来,带到父母面前。

孩子睡得正香,比其余足月出生的孩子大了一点。他睫毛很长,脸也粉扑扑的,但是看不出任何母亲的痕迹,和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奶娘抱他过来的时候,正好一缕从窗外透过来的金光,打在孩子柔软的襁褓和脸上。奶娘低下头来抱着孩子,温柔地笑:夸赞这个孩子腿型笔直漂亮,比她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新生儿都要俊朗。

子冲颤抖着从奶娘手里接过这个孩子,盯着孩子和自己酷似的脸,然后抱给妻子看。

姜王妃虚弱地躺在床上,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然后泣不成声,哭出来她这一年所有的血泪。

“他必得王座。”子冲抱着这个孩子,心想:“我可弃之物,这孩子万万不行——他理所应当拥有,而我要为他争取。”

小世子满月宴时,按例该是百官前来祝贺。虽然今上与姜王关系微妙,但这种礼节性的事情不能忽略推辞。

官员们假意客套着,正打算参加完抓周礼就离开时,只见小世子对抓周物品不感兴趣,咿咿呀呀哭闹起来,指向正堂。

待姜王将小世子抱去时,只见那个刚刚满月的孩子,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他父亲供奉在正堂上的龙剑,只不过他手太小,握不住剑,没有提起来。

台下官员顿时大为惊诧。

子冲不紧不慢说起王妃曾梦东君入腹的典故时,宴上所有人幡然变色,一改当初吹捧的言辞,惶然不敢乱言。部分集结常夏氏的官员们甚至脸色铁青,就差当庭喝止姜王的言行。

姜王抱着小世子,拿起案台上的龙剑,冷冷道:“此否特殊之兆?”

就在此时,门府大开,初春迎春花随着春风袭进门内。

只见那位大平最盛名的观星师,穿着有史以来最隆重的礼服,庄严得像是来参加皇帝的登基,他一步步径直走向门厅内,看也不看周围人一眼,只对姜王和小世子拱手一拜:“臣道三复,来为国命降生,贺上大礼。”

一时间,好像全场在座百余人,只有他和姜王在对话。

“是吗。”子冲看着这位昔日友人,他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喜怒,只说:“我方才问诸位,吾妻孕前曾梦东君莲花入腹,此否特殊征兆,在座大人皆不敢回。”

“自是福瑞登顶。”道三复神情坚定,毫不顾忌自己身为一个宠臣,说出这样的话是什么后果。但他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怀中和别人所生的爱子,他一时红了眼眶,一字一顿,“正阳聚于王妃之腹,乃东君熙光托胎,帝王吉相。熙光金莲乃我朝国花象征,国花入腹,这孩子有的绝非红尘命。可国花亦扎根在人间,这也不是天命。”

子冲有点突然,他斟酌半晌,问道:“非天命也?”

“是国之命。”道三复笑了,他缓缓侧身,望着除他们之外的其余人。

望着宾客宴、望着金粉楼、望着诸名臣,那位青君到头来,只剩冷冷一句提醒:“见他盛则国盛,见他衰则国衰。此乃我大平的化身——”

说完后,他所有的话已尽。宴会上官员们瞠目结舌,唯子冲仍带有怀疑和警戒的眼神。

道三复心中苦涩,他上前去,轻轻拍着子冲的肩膀。他在子冲耳边,说着只有他们才听得到的话:“好好培养这孩子,好好照顾他。他生来就是高阳正悬,别让他落去西边。”

事后,参加过那次满月宴的官员们,尤其是常夏氏的高层,接连几天要求入宫面圣,一见到子允的面,便是跪在地上大声渲染着那日的场景,他们绘声绘色描述着姜王那日的忤逆言辞,还阐述了姜王和道三复的对话,再添油加醋把崂郡道氏这个大敌也拉下水。

常夏氏声称姜王之心路人皆知,道家从不安分守己,而弋氏更不可靠。

他们一再要求陛下公正处理,一定要严惩这群蠢蠢欲动的佞臣们,以儆效尤。

子允彼时躺在床上,不慌不忙喝着碗中的冰糖雪梨水,他漫不经心,只道:“我的侄儿命贵如此?就怕他未必有那个福分。一个胡诌瞎扯的妖道,一个做梦当皇帝甚至去跳海的疯子,他们的话也信吗?朕乃正统,虽身体不佳,所幸有你们照拂指点,这天下也坐的稳妥。太平盛世,民生正好,有什么反可造。别杀姜王冲和道三复了。一来朕不愿蒙上手足相残的名声,实在难听。二来道三复这妖道十足有趣,日日翻新的戏样,能让朕心情开心不少。除此之外……你们随意处置其余人,朕并无意见。如此可好?”

得到了陛下的授意,那些官员们却并不得意:姜王存在的本身,就是这个矛盾的集合点。只要他活着一日,这种来自于权力更迭的潜在威胁,就不会轻易消失。

但从陛下口中得到了这个生杀大权后,常夏氏虽一时动不了姜王和道家,但他们还是很快地发动了一次政盘清缴,不想留下任何与他们对立的势力。他们甚至记得满月宴上谁人“过分恭迎”了姜王,并狠狠地严惩了他们。

这一年来,即墨常夏在朝中大权独揽,他们用尽心思架空病中的子允,独断专行。

而且他们也不再秉承之前“谨慎自持”的家风。这次的清缴,还触怒了各类子姓藩王的利益,这也是即墨常夏犯下的最大错误。

没多久,成王子睦在成国起兵,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直攻即墨城。

常夏一门文官,偶尔有武官投入门下,也绣花枕头一流。在铩羽而归之后,常夏氏万般无奈,只得解封对弋家将领们的封杀,要求弋家立马出动平反。

可弋家领兵后,只盘踞于临淄城,军队停滞整整七日,不肯再动。常夏家骇然,速发五道军令符,要求他们立马行动,但无济于事。

弋将军撕碎了军令符,扔在脚下。四品以上的将领们,面对着这道军令符放肆大笑,声称“文臣之命何所从之?”,又一脚踩在那些散碎的军令符上。

常夏家终于醒悟,弋家就是协同成王叛乱的一伙!

但常夏家并不愚蠢,而且察觉了真相:成王直扑即墨城来本已火上浇油,但弋氏居然一起抗令不遵,弋家真正想要捧上位的,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居于姜王府内野心勃勃的男人。

此时此刻,一直静养在贺仙宫内的子允终于出马。

得知了朝中情形,子允让皇后搀扶着自己于第二日回到朝堂。

子允的脸色苍白,神态淡然,他只说了一句话:“包剿姜王府,把姜王冲活着提来见朕。”

——他们兄弟二人,该有两年半未见了。

踏上一层层高阶,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东极宫,在事隔两年后变得分外陌生。

子冲信步闲踱,好似身后那一干手持兵器的侍卫们不是在胁迫他走向贺仙宫,而是他自愿前去,毫无所惧。

贺仙宫纯金色的雕柱上用红漆和宝石妆点,朱砂红,鎏金铜,白鹤羽,孔雀绿……新修的贺仙宫富丽堂皇,闪耀如天上琼宫玉殿。

可当病重的子允挑开帷幕的那一刻时,所有浓重颜色都盖不住他苍白的脸色。

子允从病床上撑起来,这偌大贺仙宫只有他在等待。

终于,一直等待的人姗姗来迟,子允看向那群押送姜王的侍卫们,说道:“你们退下。”

待这贺仙宫仅剩两人时,病床上的那位天子又开口说道:“两年未见了,哥哥。”

子冲没回答,缓步走上前。他余光看到了摆在床头旁尚温的药,那苦涩乌黑的药汁仅喝了几口,就被子允摆到一旁去。

眼前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撒娇赌气,死活不肯吃药的弟弟。

子冲沉默着端起那碗药,熟练地坐在弟弟旁边,用白瓷的勺轻轻舀起药汁,然后喂到弟弟唇边。

同样难得的是,子允并不拒绝哥哥久违的亲昵。

“你喝药总喜欢别人一勺一勺地喂,不觉得苦吗。”一切谈话,从一句无关痛痒的家常开始。

子允垂着眼睛,想了很久才抬起眼,望着这个两年不见的人。

似他的哥哥,又不是他的哥哥。

子冲的样貌没有变化——锋利龙眉,英华凤目;可表情全然变了个新的态度,因为他曾经所有的温柔都离开了。

子允回答着哥哥的话,气若游丝,因为多说一个字,都是他的负累:“苦啊,不过一点点苦慢慢咽下去,也就不怎么让人难过了。不像一碗直接喝下去后,虽然苦楚短暂,却让人直想呕出来。”

“正因短暂,才有余力挣扎。”子冲凝视他的眼睛,又道:“陛下今日叫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朕只是病得太严重了,很想你。”子允有些心不在焉,“该让你把小世子一起带来。听说你给他取名子熙……那就盼他来日配得上这个名字,不要辜负你的期望。”

“今日禁卫包围了我的姜王府,府中女眷惊恐瑟抖,我也以为自己大难临头。”子冲话中情绪很淡,淡得几乎和他话中内容没有关系,“却没想到,您只是来同我叙家常。”

子允知道哥哥谨慎些什么,索性笑道:“那就谈点你想谈的吧。”

“成王睦反了。”子冲不急不缓,一边把药喂到弟弟口中的时候,又把这件对王朝来说是一件残酷的事情慢慢道来,“大兵集结济阳郡,势头甚猛。陛下还要纵容即墨常夏到几时?”

“好笑,常夏家声称成王睦是为你反的。”子允一点也不急。因为他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一个站在高塔顶端的人,尽管这个位置危险,但他不会是第一个掉下来的人,“哥哥却跟朕说,成王睦造反是因为即墨常夏。由此可见,但凡政客的你们,都长着同一张嘴脸。”

子冲冷笑:“当年为了博取父皇的信赖,从我手中夺得权位,你妻子的娘家替你立下大功。为了报答即墨常夏的大恩,你对他们够仁至义尽,甚至撒手一切为君者的尊严和权力,把朝堂当作常夏氏玩弄政权的一局游戏。而今,成王睦究竟为何造反,你心知肚明。”

本以为,自己这段话足够彻底,能把子允伪装出的面具全都撕破。

“朕知道你恨常夏家。”那位已为天子的少年君主,仅仅十九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却永远轻飘飘的,很难被人抓住他话中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但你觉得朕赋予权力,是在报答他们吗?”

子冲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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