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章】(2/2)
“很重要吗父亲?”
“今日有哪件事是不重要的?”皇帝苍白虚弱的脸上,只剩下一抹恍惚笑意,“所以你得好好看。”
惠王昂疑惑,在这个关头,却也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思,于是他把奏章摊开,从头到尾看一遍,从头到尾都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他有点迟疑,刚要把奏折盖回去,跟父皇问个明白的时候,惠王却突然停手。他眼睛看着奏章金线的凤头燕鸥纹,好似在回忆着什么。
有个地方,不太对劲啊。
惠王的手指摁在奏章上,思忖许久,才颤巍巍掀开那一页奏折,盯着上面的玺印——“龙德在鉴,寿享永世。”
唰得一声,惠王昂在本能的反应下,立马合上了那封奏折,像是要把上面的东西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本能再怎么做,理智也是清醒的。
这一瞬间,他很想回过头去,再去看一眼宋王——生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看清楚了?”
“嗯。”惠王的心砰砰直跳。
“你觉得宋王冤枉了郑王吗?”
父皇也在为难自己——惠王心里说不出来的苦涩,还得装作一副若无其事,风淡云轻的模样来:“冤了。”
正说着,皇帝扬声对着门外的禁卫们,吩咐道:“让那些人回来吧,不必再去找什么所谓国玺。”
说完后,他掀开了龙案边,那方被红锦遮盖的玉玺。那是一枚青铜礼器,青铜包裹着玉印底,刻着整整齐齐八个字。
“前几日,郑王捧着青铜宫说要送朕大礼。朕还来不及,为这失而复得的东西高兴几天。你宋王皓便急不可耐,向朕来表孝心。”堂下那个第六子,不再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神。皇帝心中若说不痛是不可能的,但他仍一边摸着那枚走兽,一边说道,“你哥哥只告诉我找到了国玺,可没告诉朕究竟在哪儿找到的。朕还得谢谢宋王你,以及老师您。”
“老师——”皇帝看向张太傅,怒目而视。挑着眉的样子,简直跟他十八岁怒指张太傅,大骂太傅偏心子允时一模一样,“你对贺仙宫,怎么总这般了如指掌呢?!”
张太傅没有说话,接受着自己弟子对自己的质问,今日他晚节难保,但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他并不赞同宋王皓的这个决策,从头到尾都不赞同,甚至在今日宋王皓摆出那一道的时候,他也一句话都不说,已然预料到这一刻的来临。
为什么要陪着宋王皓去送死?
除了他根本拦不住宋王的那点希冀之外,这二十年,张太傅一直以来心有愧疚。愧疚自己当年,也没有跟着另一个弟子赴死。没有尽到老师的最后职责,臣子的最后忠心。
若拦不住宋王皓的飞蛾扑火,那他这一把枯朽老骨,也没再有什么活下去的念头了。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弟子,也从始至终都在怨恨自己。登基之后,皇帝一直戒备着老师,甚至不惜把一个女儿的大好青春都浪费,只为了能在太傅府内安插一枚最好的眼线。
皇帝扔下一堆文书,是些从太傅府内缴获有关金莲花骑招供的密函,以及部分被私藏的其他证据。
张太傅仍腰板如松。
“朕就这般让你不满意吗,老师?”皇帝站起身来,指着那一卷被自己扔在堂下的卷轴,“甚至不惜构害郑王,教唆宋王,以至朕的儿子们手足相残,成为您手中一枚为子允复仇的棋子?”
“你错了陛下。”张太傅不卑不亢,“我所做这一切,不为陛下,不为先帝。更不为宋王,也不为郑王。”
“那是为什么?”
“为了国。”
“好理由。”皇帝一边点头,一边苦笑,“为了国却不为朕,真是一代忠臣。”
“这不只是你的国,也是我的国。”张太傅回答他,“今日若死,或轻或重,已不重要。”
“有这般识大体的老师,是朕毕生所幸。”心中酸苦愤怒排山倒海,全部倾泻了出来,皇帝一挥袖子,“如你所愿!拉下去——”
待张太傅消失在朝廷后,皇帝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儿子,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慢慢问他:“宋王皓,那你所愿呢?”
宋王皓一直看向殿外,看向自己老师消失的地方。
其实他跟老师撒了一点小谎,想要跟父皇真正讨得的东西,不是认同。
他虽努力,心中也存了那么一点点希望,可一次次的打击告诉他,他永远也不可能取代子孤熙在他父亲心目中的地位。
理性使他清醒,感性有所蒙蔽——其实没指望在这个男人身上,寻求到一丝一毫的认同和怜爱。
“我所愿……?”宋王轻声念叨着,在正式回答父皇之前,他瞥了子孤熙一眼,“我所愿,就是想跟兄长求求情。”
“你……!”子孤熙见他又扯到自己身上来,一个怒急攻心,咳了好几嗓子。
宋王皓跪在原地,垂下眼轻声道:“是我被人蒙了心眼,看不到兄长对我的手足情深。”
“父皇!”惠王扑通一声跪在龙台上,握住父皇的袖子,“您饶了六弟这一回吧,求您了!信王荣离世,艳山远嫁西域,舍脂出家,宣王益王在外,常年不得见其。我们还要和多少人生离死别才够,您饶过六弟吧,他被人蒙骗了,本意不坏,只是太轻信天真了,并不是想要陷害郑王!”
皇帝始终不肯走下龙台,他盯着宋王观察了很久,发现宋王皓面对老师的突然逝去,都没有过多的情绪化,心如死灰。
宋王情绪浮动最大的,是看清步金台模样后的那一刻。随即就不悲不喜,仿佛此事他宋王皓已置身事外。
“你接受他的求情吗?”皇帝问郑王。
子孤熙握紧拳头,心中七上八下,看着那个秀气苍白的弟弟,心中百般怒火,再加上一世的怨与恨,他愤然道:“我不接受。”
“那就打——”皇帝将茶的最后一底喝尽,强撑着自己眼前的重影,“打到郑王熙原谅他为止——”
宋王皓倏地抬头,悲从心来。他双手抱臂,护住自己,然后一字一顿,说道:“灵魂肉体皆受之父母,命可以交给父亲处置,但身躯血肉终归是母亲怀胎十月才赐予的。父皇……你没有资格这么做。”
而子孤熙心中一丝寒意爬上,没想过父皇真这样决绝下令。
后面宋王和父皇的对话,他开始有点听不清了。滋滋刺痛攀爬上了子孤熙的神经,弄得他头痛炸裂。他努力按压着额头,眼前一片都是模模糊糊的,能感觉到惠王昂正双手按在自己肩膀,希望自己跟父皇求情;一会儿又觉得惠王昂正在宋王皓身边,努力地护住他。
乱七八糟的声音啊,不知每句话究竟出自哪些人口中,但都是在替宋王皓求饶。
把他思绪拉回来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呜咽尖叫。
宋王皓已经挨打了?子孤熙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娇生惯养的宋王几下就被板子打得皮开肉绽。
他挨打了多久啊……子孤熙记不清了,似乎有一段时间了。只剩惠王昂死死地抱住宋王,在被人拉开之后又跪在朝堂上,跟父皇求情。
皇帝从下令开始,他的身体也快撑不住了,索性对惠王昂的求情视若无睹,今日朝堂简直荒唐——
见没有办法,惠王昂又赶紧站起身来,拽着子孤熙的朝服:“阿熙,你真要六弟被打死在乱棍下吗?”
子孤熙愣了一下,而宋王皓一直闷哼着,不肯哭饶讨情,只是一个劲的看着皇帝,不停地重复一句已经支离破碎,听不出真切的话来了。
直到爆出一声肝肠寸断的尖叫,听得子孤熙都头冒冷汗。更别说那些从头看到现在的大臣们,今日变故突如其来不说,转折甚多,搞得人心惶惶。
这场杀鸡儆猴,有点残忍血腥了。
子孤熙望着宋王皓鲜血淋漓的身体,看着那瘫软无力的身体倒在地上,意识到宋王皓为何叫的那么撕心裂肺。那几下板子打在了人体最脆弱的膝后,只需“啪吧”用力一两下,厚重的板子直接怼到腘脉,没几下就打的血肉模糊,筋韧断裂。
宋王皓的下肢从膝盖到小腿,鲜血流淌一大片,刹那间就染透了朝服。
“郑王熙!”惠王昂看得心都揪在一起,但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子孤熙身上。
在最基本的一丝情感驱使下,子孤熙想起了宋王皓在自己耳边的那一句话“信王荣真不是我杀的。”
不是他吗?
子孤熙咽了一口喉咙里的干涩,眼前的场景刺激着他的大脑——如果宋王皓死了,那就不知道谁是杀害荣儿的凶手了。他很害怕自己会成为手刃手足的那个人,但现在——自己可能马上就是了。
“父皇,我……”他正在纠结,只听门厅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女音。
“皓儿——!”
刘贵妃跌跌撞撞扶着永明殿的门柱,身后是一干鸾钗霞帔的贵妃们,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用手捂上嘴巴。
听到母妃的声音后,宋王皓半睁半闭的眼睛这才微微光亮。
大殿是沉默的,沉默到只剩下宋王皓的微弱独白,不断重复的那一句话:“身体发肤是母亲十月怀胎授予的,父亲可夺但不可伤……身体发肤来自母胎,父亲可杀却不可损。这具身体若有损伤,我还有何颜面去见母亲……”
见那一排莺莺燕燕不居于后宫,反而闹到了朝堂上,皇帝头疼得更严重了,对着刘贵妃斥责道:“妇人不可入朝!是谁许你进来的?!”
刘贵妃一边哭着,一边把宋王抱到自己怀里来,眼睛里写满了仇恨的情绪,她因难过而气得嘴唇都在打抖。
“是我让她进的……”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子孤熙吓得差点从台阶上掉下来,他赶紧冲了出去,拨开群臣,冲出一条路来,只为了捂住那人的眼睛,不想让她看到这一幕。
但是已经晚了——
弋皇后撑着略显臃肿的身子,蹒跚着步伐走进来:“贵妃跟我求情,说宋王在朝堂上出了些事儿……”
从宋王那边开始,血顺着地砖,慢慢流到皇后的裙角下,她怔了一会儿,立马吓得惊声失语,只觉得一阵心火攻入肺部,呛了几声后,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好在,这场闹剧也因此结束了。
弋皇后腹中胎儿无恙,只是她人受了些惊吓。宋王皓被打了个半死,据说那双腿彻底废了,还是惠王昂亲手将他抱回宫里,暂时在刘贵妃的寝殿中修养。
散朝后,他们父子二人就待在弋皇后休憩的凤心殿一侧,待得知皇后无碍后,都松了一口气。
然后,皇帝遣散了这凤心殿侧的所有宫人,只剩下子孤熙站在这儿。
“阿熙,你心满意足了?”皇帝开口道。
子孤熙身形一凝:“何出此言?”
“朕替你摆平了心头大患。”皇帝目光如炬,盯得子孤熙浑身不舒坦,“如今,宋王皓再无取代你的可能,你该满意了。”
子孤熙的肩膀微颤:“父皇是为了我?”
“不然?”
“为什么……”子孤熙第一次感觉到父皇对自己的偏爱,可怕到什么境界,“我对父皇而言,有那么重要吗?”
皇帝冷笑了一声,手指将茶盏攥得紧紧的:“对,你是朕唯一的继承人。只要朕活着一日,你也尚在,那朕的一切都会由你来继承。”
霍然抬头,看向父皇——父亲的脸和自己何其肖像,子孤熙都能想象自己二十年后的相貌。但是面对着父亲如霜般的眼,如剑般的眉,又有一种冷意直冲心底。
子孤熙反问:“这就是宋王一败涂地的原因?”
皇帝抿了一口茶:“今日,看到宋王皓站在张太傅的身旁,朕有点恍惚,好像看到子允回来了。以前没这样想过,可现在看宋王,总有一种他像子允的错觉,仿佛生来是跟朕讨债的。而你太像朕,好像生来就是要还他的。”
子孤熙低下头来,感觉呼吸都急促:“宋王皓犯下的错,我也犯下了,甚至比他更甚。”
“那又如何?”皇帝淡淡道,“身为兄弟,你们二人都够混账了,兄弟相争相残的把戏竟也敢在朕面前上演。既然你们都犯了兄弟阋墙的罪过,那朕只能把两个儿子放置在称上,来衡量你们二人,谁在我心中更胜一筹。”
“所以,我又凭什么赢?”
“因为你是君,他是臣。”皇帝的声音掷地有声,“朕可以允许为君者排除异己,但不允许为臣者谋上策反。你针对他,那是你的愚蠢!而他针对你……就是对朕的忤逆!”
子孤熙闭上眼,只觉得有千百电激正击打着肉身:“那荣儿呢?那母后呢?在父皇的眼中,他们也不重要吗?”
一开始,皇帝并没有答复,而是看向窗外,思索了片刻:“重要。但在朕眼中,凡事皆不及朕之传承来的要紧。”
话说的凝重,子孤熙面无表情,只说一句:“荣儿的死,您也不打算追究了。”
“你还真想要宋王皓的命吗?”皇帝不冷不淡道,“你们兄弟那些幼稚把戏在朕面前玩弄,不仅害惨了你们自己,连荣儿也牵扯其中,成了你们二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朕不杀宋王,你也别再动他。身为父亲,朕废了他的才,断了他的希望,一切皆因对你的偏爱,这对他已经相当不公了。”
子孤熙听着父亲的话,试着动了动手,却发现自己手指冰凉,几乎都冻僵了。
“朕要你向我保证,不要再去动宋王皓。”皇帝看着他,眼神却有些游离,“朕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已经背负过残害手足的骂名。你还要背负上谋杀兄弟的恶名才肯罢休?”
良久,子孤熙闭上眼,许久才回复:“我不会再动他了。”
“你好自为之。”皇帝冷哼了一声,“你没法放松警惕。你以为我们两人今日那场戏,群臣们会真的相信?没人是傻子。朕有预感宋王皓会对你出手,但朕实在料不到他用这种方式,简直就像要跟你我同归于尽。”
子孤熙抿着唇,呼吸的节奏都打乱:“是,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不是我这六弟平日的风格。”
“多么铤而走险的行为,也就因他这么大胆,才拼了命给你名誉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伤。”皇帝喃喃自语,“我倒觉得他恨毒了的是朕。对,他恨的不是你,是朕。但他知道朕最爱你,所以才不顾一切,也要让朕和百官们看看,朕选了个什么样的儿子来继承国家。朕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到了最后,他看到自己功败垂成,竟也能那么傲慢,干脆什么也不要,就想在你我身上划一道。他在报复我们。好在,还有张太傅那个肯为你和他替罪的人啊——”
眉心一凝,子孤熙回答:“这就是他不选择稳妥方式的原因?”
“如果用个更稳妥的方式,胜算五五,就算失败,可能结局对他无大损失,对你也不疼不痒。”皇帝到最后,竟不知如何去评价那个第六子,“这次不同。胜算九一,但他若达不成自己的目标,也不会让你好过。”
“……”子孤熙不想再讨论这件事,随口道,“我去看看母后。”
“回来。”皇帝坐在椅子上,狠狠扣着一盏茶杯。他与子孤熙双目对视,却实现冷漠,“还有你!管管你那几个舅舅们。若不是看在你母后身怀有孕,朕早饶不了他们了。”
子孤熙听出了父亲话中的严厉,可心境不在状况内:“我舅舅们是犯了什么事,惹得父皇如此严厉态度?”
“阿熙,现在你得想想清楚了。你呕心沥血的财富,别随意拿给不值得信任的亲人们享用,坐享其成者没有什么珍惜的概念。他们挥霍即空,能让你全部努力付诸东流。警觉一点吧,看看是谁真触犯到你的底线,别总把目光放在你弟弟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