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1/2）
二、书房
回京的路不短，但也不长，本来爸爸是开车回的家，可是昨晚被气得不轻，今天只好选择坐火车回去。
不年不节的，坐火车的人也不多，父子俩一人占了一条椅子，对坐着，没话说。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云雷的记忆也不倒地倒流。他昨夜一夜没睡好，这会更是被扰人的回忆搅得头疼。本就感冒了，他一边咳嗽，一边吸着鼻子，起身要到过道上去。
“瞧你这样子。”张父哼声。
云雷怔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下自己，不知样子怎么了？
张父指着椅子，“坐回去。”
“我头疼，走走。”
“坐下。”张父怒拍小桌板，“一幅烟鬼模样，是不是烟瘾犯了？”
云雷被说中了，脸微红。
“别抽了。”张父扯儿子回来，塞给他一只苹果，“得戒掉，尤其当着你师父的面，你要是抽烟毁嗓子，你师父得多难过。”
“嗯。”云雷吸了吸鼻子，掩饰地垂下已经红了的眼圈。
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少年，是师父的骄傲。到小园子演出，总是要把他带着，唱一段太平歌词，来一段京剧或是小曲，一张口，台底下的叔叔大爷们，就一片喊好声。每逢那时，师父总是特别骄傲。
但好景不长。十三岁那年，一回临上剧场，师父在路上跟他提了一句，“我听着你昨天练的叫小番，有点呲了。”
“嗯，回去我再练，估计是用劲不对，您有空再给说说。”少年声音有些哑，但仍然清脆动听。
“小辫儿，师父估摸着，你这年纪也快到仓门儿了，”老郭皱着眉，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心里很不忍。仓门儿，就是指男艺人从少年期变声快开始的那段时间。
少年有些无措，“这么早就到了？”
“也……不早了。”老郭瞧瞧这孩子的身量，瘦瘦高高的，感慨道，“小辫儿也快长大了。”
少年闷闷不乐，如果长大要经嗓子哑哑的为代价，他还真不愿意。
“今天到园子，别唱了。你不是学了几段相声了吗？今天师父带你说一段。”
“说相声？”小小少年怔了一下。
老郭知道这孩子不喜欢说，就喜欢唱，这孩子说相声也是有灵气，不过心思多放在唱上了，相声这一路，他估计是不想沾的。
小小少年没精打采地跟着师父进了小剧场。上座率大约有五六成，这已经是相当不错了。有相熟的老听众在下面看见两人往后台走，打招呼，“小辫儿今天唱什么？”
老郭停下和那人寒喧，他却一闪身，进了后台。
后台师兄弟和叔叔大爷们，不过十来个人，见他进来了，有开玩笑打招呼的，也有给他递水果的。他年纪小，活儿好，大家都宠他。小辫儿没精打彩地靠在一张桌子前，不和人说话。
“哟，角儿，怎么了？”一个师兄弟过来，笑着逗他。他唱的好，演出里都是排倒二的，叫声角儿也不为过。不过今天听起来，尤其地刺耳。
小小少年心里虽然不痛快，但也没恶语相加，勉强笑道，“别在这儿闲聊了，师哥叫你对活儿呢。”
那人吓了一跳，那个师哥可不比小辫儿这个师哥随和，迟了去可真骂人，伸手打几下都有可能。忙冲小辫儿点点头，急着去了。
“把活儿都对瓷实喽，台上别出错。今天来的都是老听众，眼睛里可不揉沙子。”师父洪亮的声音从外面一路传进来。师兄弟都起身，纷纷道，“师父……”
老郭人不高，又有些胖，平时对待外人总是十分客气和谦逊。但到了后台，却是另外的样子。气场很足，讲究很多。所有的师兄弟都怵他。他一走进来，大家像迎皇帝似地夹道问好。能上前端茶的，递扇的，搬椅子的，拿大褂的，都是几个大徒弟，台上都是数得着的。余下的徒弟们，都规矩地站好。老郭坐下，随手指点了几个人，一番训话。他说话声音抑扬顿挫，又是一针见血，谁活儿里有毛病，他点几句就清楚多了。大家都凝神跟着听，满脸敬服。
教完了，大家又散开一边，有对口的就找自己搭档，有群口的，就三个一伙，有单口的就自己嘴里念念有词，这就对活。上台前大伙都要做这个功课，为的是台上更流畅，包袱不掉地上。
见众人都忙去了，老郭转头找小辫。要在往常，他到后台，就得喊喊嗓，把嗓子喊开了，好上台唱。可今天师父说他不唱，要说相声，所以也不必喊嗓。他就这么一直倚着桌子站着。
老郭招手，少年走过去。
“方才有老听众同你打招呼，你怎么扭头就走了？”老郭严肃地问。
小辫儿就知道师父眼睛里不揉沙子，进来准问他这个。他打迭了半天的话，在师父锐利的目光下，一句也说不出来。师父早就讲过，说相声的，台上嘴里贫，没个把门的。台下可得把住了嘴，尤其不能说瞎话儿。他记得牢牢的。
“听众是咱们的什么人？”
“衣食父母。”孩子垂着头。
“你再说说，咱们说相声做艺，得做到些什么？”
这问题的答案，自打头一天学艺，师父就给讲过。小辫儿站正了，一字一句，“做艺讲心诚，笑业尤其难。人生在世，总有七灾八祸，一旦登台，你就不是你，再不姓赵钱孙。就是个逗乐儿子的，嘴角得噙七分笑，插科打诨抖机灵……”
孩子说了一半，声音全哑了。
老郭抚着孩子的小辫儿，严肃道，“既从了艺，就要对得起祖师爷赏的这口饭。江山打下来不易，守起来更难。咱们现在的情况，比之从前要好很多。这么些年辛苦攒下的人气，可不能轻忽。现在每场里，有专程捧你来的客人，人家是花了票钱，也花了心思的。咱和人家一样，都有一张嘴，凭什么人家就来捧咱们，花钱听咱们说话儿？艺人要懂得珍惜，懂得感恩。”
少年垂着头，“师父，我错了。”
“知道错就好，这回错了，不过是得罪了一个老客，以后成腕成角儿了，再犯这样的错，就是毁名声了。记住，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今天捧你的人，未必日后不会去毁你。唯有你自己有真本事……”师父长篇大论，前台开场已经结束了。
“行了，孩子都认好几遍错儿了，得了吧。”老郭的搭档谦大爷在一边看了有一会儿了。看老郭越说越来劲，赶紧上来打圆场，“得了得了，孩子一会儿还得上台，别把情绪弄低沉了。要练成台上台下两张脸的本事，孩子还嫩。”
“嘿……”老郭挑眉，“怎么拐弯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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