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修罗场(1/2)
寂静无声。
在出奇的安静之下, 北风呼啸卷过鎏金飞檐,再被檐角雕花割得支离破碎,落下雪花融于琉璃瓦上,留下一片晶莹之色。
宛如在场仙魔两道中人由于太过惊讶捧不住,而乍然跌碎的瓜。
玄和峰主近来耳闻目染她师兄一堆糟心情史, 磨练出一颗钢铁心脏, 颇有点处变不惊的意思。
她没有沉不住气与七杀发作, 反而小心翼翼上前一小步与玄山掌门并肩,侧头叮嘱道:
“师兄, 这可是在魔宫面前, 掌门师兄代表的是我玄山颜面,万万不可令亲者痛,仇者快。”
玄和峰主语气沉重哀痛, 说罢借着宽袖遮掩,不着痕迹递过去装着天王保心丹的玉瓶。
玄山掌门郑重其事接过。
袖底的手, 微微发抖。
这时候, 他们两人才有点师出一门的样子,同样一副板正到一丝不苟的神容, 饶是七杀,也绝想不到玄和峰主和玄山掌门竟是为一瓶天王保心丹窃窃传音。
玄山掌门捏紧掌心丹药瓶,玉石的触感仿佛给了他莫大的鼓舞和支持, 让他清咳一声, 威严开口:
“贪狼使是你魔道的贪狼使, 与我玄山有何干?”
说罢掌门重重拂袖, 不悦之意溢于言表:“今日我和魔尊来,是为我不成器的徒弟而来,其余杂事,请七杀使莫要耽搁了!”
非常沉稳,非常的有仙宗大派的掌门风范。
方叫他身后的玄山弟子松了一口气,生出些许真实感来:
“旁的不说,贪狼使可真是位风云人物,走哪儿哪儿有他,自入魔域来贪狼使的名头从没断过。”
有弟子很理解:“体谅点人家魔尊罢。要是有人差点杀了你逼得假死遁逃,你肯定也一天挂在嘴上问候他八百遍。”
更有弟子道:“原来以前,说不定我还会厌恶贪狼使背上弑尊,现在出了怀师姐的事,只能说——”他后面收了声。
魔尊究竟是站在魔道巅峰的人物,不是他们可以妄议的。
但弟子对视之间,心照不宣拼出四个大字:
干得漂亮。
七杀:“……”
他一时不知道该吐槽玄山弟子是不是觉得自己一个大乘,会听不到他们自以为偷偷摸摸的传音;还是该困惑贪狼在正道的名声,何时有了此等惊天逆转。
槽点太多,无从下嘴。
七杀不温不火,风度翩翩:“掌门说得不错。这一点我代尊上,斗胆问贵宗一句,贪狼使是我魔道中人,道尊何故要来强行带走贪狼使?”
七杀一把软刀子正正好好插在玄山掌门心尖。
掌门能怎么说呢?
他能说我怎么知道,我心也很痛,可我师弟就是不听劝我还打不过他吗?
当然不能。
他只能冷着脸色斥道:“我师弟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玄山掌门忍住想回头张望的冲动。
卫珩怎么还没来?
罔顾自己的劝诫一意孤行先不提,还要自己一个做师兄的替他在仇人描补圆场——
这这这像话吗?
不知是不是玄山掌门的怨念太过强烈,下一刻桀骜的白衣剑修一片片低下他们头颅,如清风挥退白云,一切隐秘小声的私语也停止下来。
七杀使后退三步,拱手行礼以示敬意:“见过道尊。”
他见到了站在卫珩身后半步红衣狐裘的年轻人。
那位年轻人只消站在那处,什么也不做,没有人不会留意他,不被他容光夺走一瞬的注意力。
是七杀再熟悉不过的容貌。
舒遥坦然任七杀打量。
他在船中听到七杀传音时,心知肚明横竖是躲不过一场风波,爽快磊落总比扭扭捏捏的样子好看,索性和卫珩一道出来。
就是方才走出来时好像在一排剑修里看到易容后的破军,希望他好自为之,捂住自己的易容——
不然乐子可能是有点大。
卫珩并未有任何反应,像是未听见七杀先前言语,又像是不予作答:“去见魔尊。”
估计是在让雪天身边待得有点久,免不了沾染上一点让雪天的习气。
堂堂最具大将风范,一挥手斩落几万魔修头颅的冷酷无情七杀使,此时也对重复重复又重复这件事提不起火气。
他耐心地说了第三遍:“尊上请贪狼使一见,有令说贵宗若想见到掌门弟子,则拿贪狼使来换。”
“贪狼使贪狼使贪狼使!”
玄和峰主偷偷觑一眼玄山掌门神情,确保他能凭着天王保心丹苟住时,放心地沉下脸色,发作道:
“贪狼使根本不在我玄山,魔尊是我欺负我玄山没脾气还是没脑子?从入魔域开始,贪狼使一直重复到现在,莫非你们魔道中人均是知了成精,复读上瘾?”
魔道中人不了解,魔尊大概是的。
七杀竟和玄和峰主有了微妙的同仇敌忾心理。
奈何外人面前,不好诋毁自己的上司。
他只能用力瞄着舒遥,有意暗示。
这么大一个凭空出现,古里古怪的道尊弟子,莫非你们玄山没有半分怀疑吗?
接着七杀先是眼睁睁看着玄和峰主对他怒目而视,伸手挡在舒遥身前护住舒遥,玄山掌门亦是一副很不赞同的模样,眼里写着“你们魔道中人厚颜无耻,就知道盯着小辈下手”。
七杀:“……”
他目光仍钉在舒遥身上。
所以他亲眼见道尊的衣袖微微一动,往舒遥那里偏了半寸,平声道:“去见魔尊。”
卫珩的意思很清楚。
一切事,去见魔尊让雪天后再行商议。
七杀在日月照璧面前,没有资格说话。
正是这份内敛的矜持自傲,让玄山弟子呼吸略急促起来,眼含期待。
七杀:“……”
继他那位同僚之后,七杀的心态也崩了。
他一边领路上着台阶,一边暴躁想着,玄山好不好欺负不知道,脑子不好使是真的不好使。
玄山掌门和玄和峰主背着七杀暗地传音。
“师妹,你可知贪狼使究竟是怎么回事?让雪天不至于无缘无故发话——”
玄山掌门颤颤巍巍,大喘气两声:“贪狼使是不是还在我玄山?”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玄山掌门恨不得原地昏迷。
玄和峰主一样是一头雾水。
她慎之又慎,选了两句永远不会出错的话传音过去:“师兄,你是我玄山在外的颜面,万万不可有事。”
“天王保心丹带够了吗?”
玄山掌门深呼吸,坚强地攥紧了掌心的天王保心丹:“师妹,是我误解你了。”
“和师弟相较,你才是那个最省心的。”
最多就是闹得鸡飞狗跳,拔剑满玄山撵着他跑逼他打牌。
从来不会像卫珩这般,闷声不吭搞个大事情,来一场仙魔之间的旷世绝恋。
玄和峰主很感动,险些热泪盈眶:“我宁愿我一直不省心,师兄一直让人省心下去。”
玄山掌门沉默。
“那还是算了吧。”
长痛不如短痛。
玄和峰主:“???”
魔宫大殿正门敞开,殿内袅袅香烟盘旋而上,绕过无数重撑起大殿宏伟穹顶的高耸檐柱,抚过上面神仙瑞兽、游龙走凤和玄奥的符纹隐隐,最终落在最高处丹墀上坐着的人身上。
让雪天生得很英俊,英俊里有风霜洗练的沧桑落拓之气。
往低处说,像是个行走人间的仗剑任侠;往高处想,则像是游戏红尘的隐世剑圣。
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杀孽两手,血债满身的魔尊。
他此刻主动走下丹墀,先行见礼,笑道:“道尊与玄山诸位远道而来,是本座的怠慢——”
让雪天刚欲扬手示意手下接风洗尘,便被玄和峰主剑鞘拦住。
她挑挑眉:“魔尊好意玄山心领,只是若要叙礼节,那么烦请魔尊先将我玄山弟子放出,否则我玄山与魔宫,不相往来。”
让雪天笑意不减半分:“好说好说。”
嘴上说着好说,他手上没丝毫的动作。
只是慢悠悠道:“前些日子听闻道尊破例收了首徒,本座原还好奇是何等的天资纵横,今日一见,果然是位皎若明月的龙凤人物。”
玄和峰主几乎是条件性反射般的往舒遥身前一拦。
没办法,她这师侄大概是应了天妒英才的命,固然天资人品相貌样样都好,却情路坎坷,总有不顺眼的上门来找麻烦,从魔域一行可窥一二。
真是叫人头疼。
玄山掌门也现出两分怒容,硬邦邦道:“先是我的劣徒,再是我师弟的弟子,看不出来,堂堂魔尊,专对小辈有兴趣。”
欺负晚辈,算个球球的魔尊。
而玄山弟子的交流总是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他们很感慨,说道:“难怪说木秀于林呢,先是怀师姐被盯上,不想舒师兄也逃不过。”
“舒师兄当初在论道台上一剑击败怀师姐,怕是比怀师姐还要惹眼些。”
舒遥听到让雪天的“噗嗤”一笑。
他目光一转,又见到七杀一脸一言难尽,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问候一下他是不是有点牙疼。
舒遥明白这两人想的是什么。
大乘巅峰的贪狼使,想不开顶着道尊弟子的名头,去论道台欺负小辈。
太丢份了。
丢份得简直一个人丢尽了魔尊和杀破狼三使四个可以丢的脸。
舒遥毫不内疚。
丢分应该是贪狼使该考虑的事情,至于他,一个柔弱可怜小医修,能打败怀霜涧——
自豪还来不及。
卫珩说话了。
他声音清淡萧疏如松下风,一开口无端吹淡了魔宫靡靡的富丽:“他自然是很好的。”
“啪啪”两声。
是让雪天礼貌性抬手鼓一鼓掌,认可道:“确实该是位不凡人物。”
玄和峰主猜不透他卖的什么关子,却面色稍霁。
让雪天含笑道:“毕竟和本座的贪狼使生得一模一样啊。”
他犹嫌不足,特意补充道:“不仅仅是生得一模一样,而且穿衣打扮上,也一模一样。”
“未见道尊首徒前,从未知道世上有如此巧合。”
沉默,一片该死的沉默。
玉碎,一声该死的玉碎声。
是掌门心情过于起伏跌宕,激动之下不慎捏碎了掌心的玉瓶。
好在碎玉扎掌心的刺疼触感提醒他这一瓶天王保心丹不能够被浪费,每一颗天王保心丹都是宝贵的,可以挽救他的掌门风范和生命的。
掌门举袖假意咳嗽两声,实则不着痕迹地悄悄吞下他的天王保心丹。
天王保心丹入腹,掌门终于拥有了思考的能力。
以前卫珩从未有过收徒的意象,是七杀使那日造访玄山后,突然拎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徒弟来,往后也没和自己说过他徒弟家世来历。
简直是平空冒出来的一样。
等贪狼使再入魔宫,卫珩赶过去抢救时,他徒弟又莫名其妙重伤。
掌门从这些莫名其妙的蛛丝马迹里,咂摸出了一点真相。
他目光凌凌如电,扫过舒遥。
玄和峰主想要张嘴去拉掌门一把时,被掌门无差别地扫过。
别以为他不知道杜玄和使劲给两人打着掩护唱着双簧。
哦不对,是三簧。
玄山弟子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他们回想一下,悲哀发现自来魔域后,他们似乎在吃瓜——掉瓜,命运的死循环中怎么也挣扎不开。”
有弟子嘶哑出声:“我们来魔域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身边的同伴认真想想,回答道:“体会一下人生的大起大落,和用生命拼搏的激情吃瓜。”
舒遥终于说了他到魔宫以来的第一句话。
魔宫是除长安城外,他最熟悉的一方地界。
他曾在这里盛名加身,一怒下负气仗剑铲平了半座魔宫。
也曾在这里重伤濒死,暴起拔剑杀魔尊,血溅五步。
兴许是熟悉的地方对人来说终归不同。
到魔宫之前,舒遥一直犹豫着自己的身份该如何圆,顾忌往前和往后的种种纠缠。
到魔宫后,他的思路倒是从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舒遥惊讶又无辜:“可我只是个医修啊。”
话音一落,人群里,有个和玄山弟子格格不入的倒悬剑山弟子脚下一软,险些跌了一把。
多亏引长烟扶住他。
引长烟所受的震动不比破军少。
他蠢蠢欲动传音给破军:“舒遥真是贪狼使吗?”
破军按耐不住传音给引长烟:“他真是医修吗?”
两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引长烟歉然道:“对不住,戳你痛处了。”
他心想破军恋慕贪狼使已久,贪狼使却偏偏和道尊情投意合,无论舒遥是不是贪狼使,破军听到,恐怕都会有所触动。
破军也怔然道:“对不住,我也戳你痛处了。”
他心想引长烟在剑道上无疑为天之骄子,仰慕卫珩剑道。倘若舒遥真是以医修身份被卫珩收徒,让这位高傲好胜的倒悬剑山弟子脸面往哪儿搁?
他们两个发出对彼此深切同情的叹息。
前方几个大乘的气氛僵持不下。
舒遥不管僵持的气氛,将事情拆开来分析,浅显易懂:“虽说我不知道诸位前辈说的贪狼使是怎么回事。但我是医修,贪狼使是魔修,魔修怎可能修医?所以我不是贪狼使。”
感谢剑三,感谢gww,感谢西山居。
可以让他在魔修和医修之间来回切换,尽管还要以借用别人的灵力为先提条件。
舒遥庆幸自己在下船在极有先见之明的借了点卫珩灵力。
他说完后,执着追问道:“我知道我自己说自己是医修,诸位魔修前辈或许不信,倘若不嫌冒犯,我斗胆请前辈一视。”
之前见过的大乘魔修悄悄挪了两步,恨不得挪到柱子后面。
他就知道,贪狼使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
贪狼使杀他之心不死呜呜呜呜呜。
莫非背后有道尊做靠山,就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医人吗?
七杀显然跟他想到了一块去。
七杀也目瞪口呆。
他没想到贪狼居然这么大的胆子,想在魔宫大殿上当场杀人。
是日月照璧给他的勇气吗?
难怪贪狼会跟着卫珩一起前来魔域,不曾费心闪躲。
是贪狼做的出来的事。
目瞪口呆归目瞪口呆,七杀使的威严不能崩。
他厉声喝道:“你想做什么?尊上是何等尊贵的人物,岂是你说医就能医的?”
打着大义的幌子,悄悄推锅给让雪天。
七杀贴心地帮舒遥锁定了医人范围,顺便毫不愧疚地对让雪天在心里说了一声对不住。
死道友不死贫道。
对不住了尊上,贪狼的魔息毒奶我实在无福消受。
您修为高责任大,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还是您来吧。
“诶呀。”舒遥笑起来,语调漫不经心,软绵绵的,“想要自证清白而已,莫非魔道嚣张至此,连个自证清白的机会都不给我?”
说得好像全然忘记谁才是魔道气焰最盛的那个人,被大半个魔道指着鼻子骂嚣张的那种。
按理说,舒遥亦是花一番心思伪装神态的。
医修的清透剔彻代替在魔道时掺着凛冽的靡丽生华。
在让雪天眼里,却太敷衍了。
敷衍得任凭骨子里的艳烈卓绝肆意而出,如画龙点睛般的一笔,将苍白美人点得活色生香。
“哦?那倒是可惜了,我近日入了孤煞一脉,恐怕没机会让道尊弟子试验一番。”
长剑铮铮然擦过剑鞘,撞出一连串的火花。
有一泓秋水明净,横空架在魔宫中央:
玄和峰主收敛眉目,剑气勃然欲发:“魔尊如此说,莫非是想违背百年前立下的心血誓?”
她心中倒是十分轻快。
说着毁诺说了一路,大家心里多少有点底,总算是可以大大方方往台面上一摆,不用顾忌其他。
痛快。
玄和峰主一言点醒了玄山掌门。
不错,舒遥是不是贪狼使是很好验证的。
正如舒遥所说,魔修修不了医道,回头让舒遥演练个一招半式即可知他身份真伪。
现在真正要紧的是修孤煞的让雪天,和被扣在让雪天手里的自己弟子。
玄山掌门不再贪狼来贪狼去的纠结。
他面容不似玄和峰主和卫珩年轻。
但一条条细微皱纹犹如年轮样树,无声昭显着所历风雨,故而参天。
玄山掌门一字一顿,意味之重不言而喻:“玄和说得不错,魔尊转修入孤煞在先,掳我玄山弟子在后,这一桩桩,是该给玄山,给仙道一个交代。”
玄和峰主眼角晶莹。
她边憋泪边想,天王保心丹果然好用,不想有一日能见到掌门师兄如此有巍巍然大派掌门风范的一日。
下次见到江宗主时,一定要多谢谢他一番。
即便是打牌作弊也没关系的。
兴许是圣者言灵。
玄和峰主刚想到江云崖,大殿门外就进来了两个人。
一个羽衣星冠,狂诞不羁有林下之风;另外一个峨冠博带,青衫广袖如饱学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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