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战之前(1/2)
此时已是戌时末刻,天黑得象墨染一般,凉飒飒的风横扫而过,卷起地下的浮尘直扑人面,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从远处传来的打更声,更增加了暗夜的神秘惑。出了重阳的院子,黄琼竟是轻车熟路一般,穿街过巷,转进一道黢黑的小巷前。远远地便见有人打着灯笼迎上来,来人在暗处,也看不出是什么容貌,只听得他压着嗓子说道:“黄姑娘,请跟我走。我家主人一直在等您呢。”黄琼点了点头,来人便打着灯在前面带路,二人在迷魂阵一样的巷道里穿来穿去,终于在一个看似平常的门户前停了下来。
“我家主人就在里面,黄姑娘请进,小人就在门口给您二位招呼着。”
“有劳大哥了。”黄琼微微一笑,冲那人点了点头,径直的推开了院门。这是一个一进一出的小院,只有两间平房,看见一个屋子似乎亮着灯,黄琼没有犹豫的走了过去。一脚踏进门内,黄琼却不禁愣住了: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清雅简朴的书房,室无纤尘,几净窗明,罢设也仅古琴一张、洞箫一支、一对绘着八仙庆寿的粉底五彩瓷大花瓶里,插着初放的金边瑞香。正中墙上一轴横幅,上书十六个小篆:“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与门口满是污水的道路相比,这里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琼儿,你让我好等呀,宋营中还住的惯吗?” 一个声音响起,慵懒而温和。
“韩昌?”黄琼猛然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紫红江绸面袄的公子哥,正斜倚在门口,嘴角挂笑地看着自己。
“‘琼儿’这个名字,你还是去喊你的大公主吧!叫我黄姑娘!”黄琼冷冷的说道。
“琼儿,你又何必总是拒人与千里之外呢?”韩昌仿佛早就料到黄琼会如此反应,淡淡一笑,指着屋中的陈设说道;“你看,为了今晚我们相见,我特地叫人收拾了这件屋子,这支金边瑞香你喜欢吗?这可是我专门从皇城为你带来的。”韩昌说着,便随手掐了一朵,插在了黄琼鬓边。
“今天你来青州,是专门来和我叙旧送花的?我告诉你,我只能出来一个时辰,再晚一点重阳公主的院门就要落锁了,我若是回不去,就漏了馅,你的计划和苦心就要付之东流了。”黄琼的语气依然是冷冷的,神色却缓和了许多。
“好好好,说正事。” 韩昌随意在一个椅子上坐了,又示意让黄琼也坐,说道:“你是怎么混到他们公主身边的?宋国派往西夏和亲的使团被杀,他们又准备如何应对?这几天在宋营,你都打听到了什么?他们有没有怀疑到你?”
黄琼端在在椅子上,把自己如何设计被六郎救下,又如何到了青州,并且讨得重阳的信任说了一遍,最后她说道:“听说宋皇已经派人去定州调查此事,不过我想就算他们派人去查看,也发现不了什么。这次出征,八王为监军,柴郡主和重阳公主都会随军出行,让我侍奉左右。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现在还以为我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呢!”
“妙极,妙极。”韩昌拊掌笑道:“这个圈套本来是为潘龙设下的,却没有想到钓上了杨六郎。对了,你既然在重阳公主身边,那么想来让他们生个丢了命的小病,也是容易的很了?”
“没有那么容易!”黄琼微微蹙眉道:“杨继业为人治军心细如发,凡是供八王和二位金枝玉叶的饮食用水,都是需要银针试毒之后,方能使用。我到重阳公主身边以前,原先的衣物,鞋袜,甚至连头面首饰都被换了去,所以这条路行不通的。而且重阳公主和柴郡主都是精明细致之人,在她们身边,我还需要十二万分的小心。”
“嗯,”韩昌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下,随即眉头一展,笑着说:“不过我们的黄姑娘也是聪颖过人,心思灵巧,这些事情是不用我担心的,对吧!”韩昌拿起桌子上的一个茶壶,给自己和黄琼各到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站起身,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宋皇欺我老主新丧,新主年幼,妄图侵我国土,犯我国威,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天庆王已命长公主的驸马萧多罗为帅,带十万铁骑准备与宋国一决胜负。另外,据探子来报,你们西夏国有两方势力一直争吵不休,一方主张与宋国修好,另一方却主张与我大辽合兵。因为西夏王目光短浅,胆小如鼠不敢公然与宋为敌,所以已经将公主送到了汴梁,可是宋国的和亲队伍却迟迟没有出关。黄姑娘,如果宋国背信弃义,拒派宗室女和亲,或者他们根本无人可派,惹恼了西夏朝廷上上下下,那又会怎么样?”
黄琼一直没有插话,只静静地听,双眉拧紧了,至此韩昌说完,方缓缓站起身,说道:“我知道该怎么作了。韩将军,时辰不早了,为了不让他们生疑,我也该回去了。“
“先不要着急,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韩昌顿了一下,忽然表情变得不自然了起来,小声说道:“那天杨六郎在你房中住了一晚,你们有没有。。。”
一听这话,黄琼一下子变了脸色,猛然转过身,直盯着韩昌说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本来不就是你放在宋国的诱饵吗?鱼儿能吃了饵,你不是应该开心才对吗?”
韩昌被她说的一怔,随即笑道:“其实就算有什么,也没有关系。你是西夏人,我是契丹人,我们又不在乎这个。我也是随便问问。对了,以后你不要再冒险出营,有什么事情,我自会让人去找你的。”
“我知道了。韩将军,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我这就回去了。”黄琼一边说,一边摘下了鬓边的金边瑞香,扔在了地上,抬脚便走,头也不回。韩昌看了看黄琼的背景,慢慢拾起地上的花,放在唇边轻轻嗅了嗅,若有所思地笑笑,自言自语道:“好歹这花也是别国的贡品,就这么扔了,不太可惜了吗?”
青州城的小巷依然象来时一样寂静,出了院门,黄琼逃似的一路狂奔,直到自己累的实在跑不动了,才停了下来。她踉跄走到一堵墙前,倚在石坊柱上,呆滞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对面墙壁似地向远处望着,喃喃自语:“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我真的是好人家的女儿。我从小敬慕汉学,读了那么多的书,能歌善舞,琴棋书画诸般皆会,一心想见识中原的俊秀山川。那一年,我缠着当使臣的爹爹,让他带我一起出师汴梁,就当我们一家高高兴兴的带着宋皇回赐的礼品回乡之时,爹爹却被驿站中那群见财起意的黑心馆驿们所害。因为我被急中生智的爹爹临时藏到了夹柜中,这才躲过了一劫。”黄琼惨笑了一下,黄黄的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夏王只会偏安一隅,根本无心为他的臣民报仇,我不甘心,历尽万苦到了辽国,遇到了他。他年轻,豁达,他文武兼备。他说他喜欢我,他要为我和我的全家报仇。可是到头来,我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他们的公主。他除了利用我,还有什么?恩爱绸缪本来就是杀人的毒药,我可以用这句话来劝别人,为什么我自己却看不开。” 两行泪水沿着黄琼面颊缓缓流下,她摇头苦笑了一声,勉强自己挪动着蹒跚的脚步,向重阳的住所走去。
夜色更浓了,偶然有几只黑老鸹在营房上空呱呱的叫着,草间小虫也在此呼彼应。直到亥时二刻,奔走了一天的六郎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帐中。纵然六郎身健体壮,毕竟打熬了这几天,此时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像要零碎了似的。当他全身无力地倒在床铺上时,才发觉自己双手和两腿象被火烧一样灼痛,举手一看,双手的关节已经肿的老高,有的地方的皮肤开始变得发亮,隐隐渗出血丝。
六郎想起父亲让他找随军太医寻些药来,于是勉强起身,却冷不防被怀中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这才想起是重阳为自己配置的芒硝黄柏膏。他慢慢地从怀中掏了那个精致的赤金瓶,小心的放在手中,轻轻的拧开盖子,向手心中到了一点,一股苦咸之味扑鼻而来。把如此坚硬的芒硝研磨成细细的粉状,再配上黄柏,不用想,六郎也能猜得出重阳为了配这副药费了多少心思,吃了多少苦头。
六郎盯着手中的药膏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气,想了想,起身寻了一张纸,将药膏到在了这一张纸上,包好了,朝外喊了一声;“来人。”一个小校应声而入。六郎将手中的药包递给那个小校,不胜疲惫的说道:“重阳公主知道有些兄弟们修桥的时候冻坏了身子,这个是公主千岁亲手磨制的药膏,为的是昭显皇恩浩荡。你去把药送过去吧。”
“重阳她何时变得这么懂事?”随着话音,只见身着便装的八王缓步走了过来。六郎吃了一惊,没想到八王会在这个时辰来找自己,忙躬身行礼道:“末将不知八王千岁驾到有失远迎,请八王千岁恕罪!”
八王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说:“是我不请自来,你何罪之有?六将军,我们进来说话。” 说着便进了六郎的军帐。六郎怔了一下,对早已跪在一旁的小校做了一个下去的手势,也跟着走了进来。
“八王千岁,您请坐!”六郎说完,四周环顾了一下,却有些尴尬的发现,除了自己的床铺,八王竟是无处可坐。八王倒是满不在乎,一撩袍子坐在了六郎的床上,却一时没有说话。
八王不开口,六郎也不知道他的来意,更不好出声,二人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出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八王长叹一口气,站了起来,他低垂着头,背着手,慢慢的在大账中踱着步子,不时地看一眼六郎,又瞅瞅六郎那已经被泥水泡透的不成样的靴子,不自然的一笑,说:“六将军,为了珺儿事情,这些日子,本王有些慢待了你,你不会怨恨本王吧?”
“珺儿?”六郎本能的抬起头,听八王说的如此直白,他似乎颤了一下,但又很快又镇静下来,说道:“八王千岁,论起名分,您是君,末将是臣。末将奉命行事,岂敢说怨恨二字。”
八王叹了一气,仿佛欲言又止的样子,片刻才道:“其实本王今天来,是有一样东西本王想给你看看。”八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双布鞋递到了六郎面前。
“这双鞋不是郡主为八王千岁做得吗?”六郎一眼便认出的眼前的这双鞋正是前几天去看望郡主的时候,八妹拿给自己看的,于是不解的问道。
“你试试。”八王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将鞋子递的更近了一些。
“什么?”六郎怀疑自己听错了,“八王,这是郡主给您做得。。。?”
“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八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叫你试试,你就试,啰嗦什么?”
“末将遵令。”六郎迟疑了一下,脱下了自己的旧靴子,接过八王手中的鞋,犹豫地往脚上套去。
“唉,果然还是为你做得。”看着六郎穿着这只仿佛本身就像是为他做的鞋子,八王长叹一声,说道:“这双鞋子,正是珺儿给我做得。先前在八王府的时候,珺儿也给我作过两双。俗话说量体裁衣,可我这个御妹从小心灵手巧,无论是制衣还是做鞋袜,只要稍稍目测,大小尺寸决不会出错。可是这双鞋,我回去一试居然大了一些。当时我就想到了你,叫你一穿,果然合适。六郎呀,”八王拍了拍六郎的肩膀,“只怕我的这个御妹在做这双鞋子的时候,心里眼里想的全都是你。”
“八王。。。”六郎听出来了,八王说这话时,已不是一个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王爷,只是一个怀着深深的无奈,疼爱着妹妹的哥哥。六郎只觉得心如钻刺,万箭攒射般难过。他看着手中的另一只鞋子,喃喃地说:“我知道是我对不起珺儿。若是我们今生无缘,那么来世。。。?”
“这辈子你害我妹妹不浅,难道还想害她下辈子?”八王徒然间提高了嗓门,指着六郎说道:“如果不是你,她能铁了心的要去西夏和亲?”
这句话象一根极细的针,深深的刺进了六郎的心中,他身上一震,猛然别过了脸,嘴角微微抽搐着。瞬间,八王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于是放缓了口气说:“我理解你们杨家是北汉降将,万事都需小心,但是我不理解的是凡事总有解决的方法,为什么你不敢去想,不敢去做?解铃还须系铃人,六将军,你自己看着办吧。”
八王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六郎一眼,转身离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八王将那双布鞋留在了六郎的营中,待八王走到了帐门口时,他又象想起了似的,停下脚步,扭头看了一眼依然木然站在原地的六郎,说道:“我还有一句话,六郎,我知道你不喜欢重阳,但是重阳也是我的妹妹,纵然你不喜欢她,我也不希望你伤害她。这药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莫要伤了她的心。”
第二天一早,晨雾散去时分,一队官兵约五六余骑,自西向东驰来,腿上都是泥浆的马,在四尺余宽的“驿道”上狂奔,浆水四溅,迸得道旁牛皮帐上都是,就连远处正在吃早饭的兵士手中捧着的饭碗里都有。人马过去,立即招来兵士们一片责骂。
“这帮孙子赶着去投胎呀!老子今天早上就拿了这个一个馒头!”一个矮个正在驿道旁蹲着吃早饭,不但军服上溅了麻麻花花一片泥汁子,连嘴里也迸进去一滴,他“呸”地唾了一口,骂道:“弄了老子满嘴是泥,这饭还怎么吃?”
一个麻子脸仰着脸,嚷着鼻子龇牙咧嘴笑道:“矮脚猫昨天晚上还念着汴梁的酒呢?今天倒是喝上尿泥汁儿了,滋味怎么样啊?”
矮子将手中的馒头上的泥点子慢慢剥了下来,恨恨地仍在地上,说道:“他娘的,也不知道怎么搞得,在这个破地方待了一个多月,又连着下雨。老子身上都长毛了。要说我们是先锋大军,老憋在这个地方,叫什么先锋。”他的话音一落,立即引起一阵共鸣:
“矮脚猫这话说的不错,不过说到底杨元帅也不过是副元帅,上边还有潘大帅和八王,他也不能随意做主呀!”
“可不是吗,他们家是北汉降将,正是小心做人的时候。”
“照我说杨元帅也不定会怕了谁,不是说他的六公子要娶公主吗?有皇上这个丈人做靠山,谁敢动他们杨家。”
“说起公主,我听说二位金枝都要随大军出行了,你说我们会不会有机会能看上一眼。”
“就你那一脸麻子相,还想见公主,你别做美梦了。这辈子你能娶个窑姐就不错了。”
已经换上了宋军军服,默默的坐在一个石头上的杜金儿,听着这个丘八们越说越不想活,满口污言秽语开始议论着女人,怎么样都觉得恶心,又低头看着手上被泥浆糟蹋的不成样子的馒头,皱了皱眉,他刚准备硬着头皮吃下去,就觉得周围忽然安静了,杜金儿抬头看了看,只见七郎大步走了过来,方才还在说笑打浑的士兵们都讪讪的站了起来,低着头,垂着手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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