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2/2)
死死扣住他的手,放开他之后也不曾松动分毫。天明看着他,那眼里似有星辰坠落,繁星般璀璨,在森然的密林深处跃动着星星点点的光。星光深处,倒映着一个身影,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盖聂望着他,一瞬间,心内隐隐有一丝莫名的悸动。
“既然回来了,我就再也不会放手!你听清楚了,死也不放!”青年死死握住他的手,“你可还记得我在机关城的大厅里说过,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刀山火海黄泉地狱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在,我统统都不怕。大不了一死,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别说丧气话。”盖聂缓缓撑起身,“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
“要走一起走,这可是你说的!”
“嗯。”
身后追兵沉重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盔甲摩擦发出的脆响也渐渐清晰,不可再耽误。
他撑起身,用力将天明扶上马背。刚一转身,衣袖就被死死拽住。
天明垂眸看向他的眼里写满了坚决。
他明白天明的心意,微叹一口气,一手握剑,一手攀住马鞍。
正打算上马,不料一枝羽箭嗖地自他颊边擦过,钉入身后不远处的树干。
一枝,两枝,无数只,数不清的羽箭如飞蝗般绵绵不绝地向他们射来。向后看去,密密麻麻的秦军如蜂巢一般,漫山遍野都是。
他一咬牙,不得已自马背上扯下斗篷,用力一卷,将射来的羽箭悉数挡住。
若再上马与天明一起走,连人带马怕是都要被射成筛子,一个都跑不了。
心念不过转瞬,便已有了计较。
随手抓住一枝飞近身侧的羽箭,猛地刺入马屁股。
那马吃痛不过,长长地嘶鸣一声,没命地撒腿就向前狂奔。
天明不知他会如此做,猝不及防之下,一直拉着他衣袖的手被马匹猛力一跃,瞬间脱手。
他心下大骇,目眦尽裂。
“盖聂!”他双目赤红,厉声嘶喊,“你骗我!”
猛地回头看去,一切似乎都变得极慢。逆光之中那人直起身,面朝着来时的方向,缓缓自鞘内抽出长剑,决然迎向面前如洪水般涌至的秦兵。
泪意盈满眼眶,涨得双眼生疼。
“你要是敢死在这里,我绝不会原谅你!”
日光将他的轮廓镶上了一道铮亮的边,颊边的碎发在风中轻柔地飘动,明明无声无息,却又这般惊心动魄。
“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风卷起他素白的衣袂,带起渊虹声声铮鸣,剑下如有风雷停驻。骇人的杀气排山倒海般铺天盖地地暴涨,剑气夹杂着凛然的寒意自剑尖陡然升起,如一张巨大的网,一卷之下,将射来的箭矢尽数扫落。
巨大的剑气竟比当年初见之时还要强。
马跑得很快,喊杀声渐渐便听不见了。身后的追兵被盖聂挡住,一步也难以前进。
背道而驰的两人,终是越来越远。
他一路奔,一路泪如雨下。
弩兵一击不中,如潮水般向后退去。手持长戟长矛的步兵突前,排好阵势,端平闪着白光的刀戟,猛地朝他冲来,举戟便刺。
森然的剑气自剑尖处缓缓缠上剑刃,寒芒似凛冬积下的薄霜,清莹透亮,冻得人瑟瑟发抖。
他费力地抬起剑尖,向后退了数步站定,一剑挥向身前刺来的长戟。
短兵相接之时,刀剑为上。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渊虹本属神兵,剑刃锋利不提,对敌之际,剑气暴涨,硬生生将剑刃拉长了尺余,攻击范围陡然扩大了一圈。
一挥之下,剑刃尚未触到长戟的尖头,后者便应声而断。
突前的士卒被这暴涨的剑气所阻,失了长戟的刀尖,军心动摇,欲退未退。尚在迟疑,猛见一道湛蓝的剑气扫来,避之不及,堪堪被扫个正着,一时血透重甲,惨叫声此起彼伏,如木桩般逐个栽倒在地,瞬间不动了。
他的身躯像一堵巨大的墙,手中剑影缭乱,将身后的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一只蚊子也飞不过去。
秦兵见着如此情形,向后稍退,然后自左右两翼迅速包抄,将他团团围住。同时,疾速自他身侧奔过,向着后方天明的方向追去。
他目色一寒,向上猝然一跃,凭空拔地而起,腾空数尺,于空中猛力向追击而去的秦兵扫过几道森冷的剑气,然后顺势向后一跃,落在身后数步远的地方,从容站定。
身旁追击天明的一排秦兵如落叶般悄无声息地倒下,血溅了一地。
秦兵两击不中,未敢轻动,畏畏缩缩地握紧刀戟,举步不前。
站在不远处树上的黑甲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微微蹙起了眉。
他听闻这人手中之剑已近十年未曾取人性命。人人皆言,剑圣境界至此,早已息了杀念。他将信将疑,除非亲见,实难相信杀人如砍瓜切菜的剑圣竟会手下留情。如今看来,剑圣不杀或许是真。但他并非当真不杀,只是未至不得不杀的地步。此刻渊虹一挥,必然饮血无数。
他倒不是怕了剑圣,不过丞相赵高传达的皇帝口谕,务必要将二人诛杀在此,不留活口。与杀气四溢的剑圣硬碰硬,着实不智,他还没有蠢到那个程度。先让这些小兵拖住盖聂,消耗他的体力。剑法再厉害,渊虹再锋利,又如何抵挡千军万马。更何况,他还有伤在身。待他筋疲力尽,伤势加重,自己再趁势而上,杀之易如反掌。
心下计议已定,下方兵卒尚在等待他的指令,他只在一侧冷眼旁观,静待一击必杀的时机。
群龙无首之下,踌躇不前的兵卒只得一哄而上,举着刀戟便是一通毫无章法的乱刺。
盖聂勉力砍杀一轮,前方尸体还未倒下,后方便又再涌至,连绵不断,似无断绝,杀之不尽。剑气多赖内力相佐,急剧消耗之下,已不可再使。
他身体微微有些脱力,握剑的手也略有些发颤。收回剑气之后,四处多有擦伤。
他一面下意识地挥剑斩杀面前的敌兵,一面留意着周围,心下暗暗算着天明是否已逃出树林,行至下游与墨家约定之地。
心念一动,手中剑势稍缓,被面前秦兵抓住机会,几枝长戟自头顶猛地劈下。
他瞳仁一缩,退后半步,举剑架住身前长戟的刀尖。
一人之力,总归有限。若再将力气耗在无谓的肉搏上,恐怕撑不了多久。
他吃力地架着剑,正欲向后退,不料心口处忽地窜起一股熟悉的疼痛。
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咬牙勉力撑住剑刃,架住不断下压的长戟。力气迅速流失,瞬间浑身湿透。
不远处的黑甲人眼中闪过一线锐利的冷光,倏地消失在原地。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绝世高手露出的破绽无几,大多稍纵即逝,绝不能错过。
他面色发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全神贯注地应付着眼前的危机。不想一柄锐利的长剑自身前的人群的缝隙里猛地刺来,速度太快,躲闪不及。
那一瞬,知觉忽然变得十分模糊,时间也似乎被拉长。耳中除了自己沉重的呼吸,什么也听不到。
目光缓缓向下移,一柄冰冷的长剑没入腰腹,贯穿了身体。长剑的剑刃之上,一个十字型的裂纹清晰可见。剑柄也非秦国常见的式样,倒有几分荆楚之地的特征。
执剑之人见一招得逞,眉眼稍稍一弯,将剑又向前刺入些许。只是未能从对面那人面上看到更多的表情,那人甚至连眼都未眨一下。
黑甲人心内忽地一凛,暗叫不好,瞬间向后疾退,一把将刺入那人身体的剑拔了出来。
那人身体微微一颤,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
几乎同时,一道清冽的剑光已至身前。
黑甲人心下大骇,下意识举剑招架。滴着血的剑刃尚未抬起,渊虹的剑锋已至。
“啊!!!”
他痛极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急忙撤回右手。
右手五根手指,已五断其四。
他已不能再握剑。
黑甲人握着血流如注的右手,还未回过神来,便见那个浑身染血的白色身影忽地向右后方疾退。
“给我追!!”他吃痛地大叫,“追到一概不问,乱箭射死!”
他一路退,一路感到浑身阵阵发冷。
这是失血过多的症候。若不赶紧止血,只怕撑不了多久。他一手握紧剑柄,一手迅速点了几处穴位,血流稍缓。腰间传来的剧痛一阵接着一阵,他沉沉地喘息着,眼前猛地一黑,脚下一个踉跄,不得已扶住身旁的树干,缓缓靠了上去。
头顶的密林暗沉沉的,层层叠叠的树影不住地在眼中晃动。
天明……应当已离开了树林,不知墨家的机关兽到了没有。
若是没有……那就危险了……将追兵向相反的方向引,他才有一线生机。
唇角溢出一丝血线,一口血再也含不住,不断自唇边滴落。
待稍稍止住,他方自衣内取出一只朱漆的盒子。
盒子内有五粒褐色的药丸。
他垂眸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一仰头,和着血一道吞下。
身后追兵已近。
他握紧剑柄,缓缓向不远处的树林边缘退去。
树林尽处是一处断崖,崖下便是济水。因此地地势较高,断崖总有数十丈之深。
行至此地,已是无路可走。
他背对着山崖,以剑拄地,微微喘息着。
即使行至山穷水尽,那双清冽的眸子依然锐利。
秦兵密密麻麻将他紧紧围住,看着他的模样,一时不敢上前。
黑甲人用力握紧被斩断的右手,咬牙切齿。
他手中有剑,任谁都不敢靠近。方才因偷袭得手,一时得意洋洋,不想竟马失前蹄。
他知晓此人还有绝技未出。
百步飞剑,一刃断喉。
即使受了重伤,百步之内,也没人胆敢再向前一步。
不过人不到,□□却可射杀之。
他一抬手。
四下的秦兵唰地举起手中机关弩,齐刷刷指向那人。
那人浑身染血,明明已是无路可逃,神色却无一丝慌乱。
“放箭!”
他一声断喝。
□□离弦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那人手中的神兵划出一道绚丽的剑光,向他疾速飞来。
他心下大惊,侧身一让,堪堪让过飞来的剑刃,余光看向断崖处。
那人衣袂被崖边的风吹起,神色如常,在□□齐至的瞬间,向后纵身一跃。
渊虹钉入身后树干的声响传入耳中,他却恍若未闻。
缓缓走至崖边,向下望去,崖下济水波涛翻涌,白浪滔天,哪里还有人影。
“大人,您放心。从这跳下去,绝活不了。”身畔一名秦兵道,“这断崖少说也有数十丈高。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下面是水还是地面,并没什么区别,都是粉身碎骨罢了。说不定,落在地面还能留下一具全尸。要是落在水里……”那秦兵摇摇头,打了个寒颤,“恐怕连尸骨都找不全。”
黑甲人一言不发,转过身,一把将钉入树干的渊虹拔了出来。
“剑圣,”他一声轻笑,将渊虹颠了一颠,“也不过如此。”
临走前,他望了一眼崖下,面罩下的嘴角悄无声息地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