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1/2)
重逢的喜悦不过转瞬,顷刻间就被铺天盖地的焦急代替。
若葬身此地是他的命运,虽说不上甘之如饴,但尽了力,也坦然接受。
战场之上本就逃不出气运二字。气运不济,再有才能的强者,也难支撑起将倾之局。兵败如山倒,在绝对碾压的实力面前,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单凭一柄剑,无法改变历史的洪流。鸡蛋碰石头不过是垂死挣扎,根本无力撼动对手半分。
其实早在踏入战场的那一刻,他就有了马革裹尸的觉悟。只是在内心那个不见天日的深渊尽处,始终留有一丝难以割舍的牵挂。箭矢如飞蝗般射来之时,心内念着那人,想着他至少是平安的,会好好地活下去,他的心就格外平静。仿佛这样就有足够的勇气,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
可现在这一切都被打乱了。
一瞬间,他脑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留下。心念几下艰难地回转,最后闪过的竟然只有曾经绵延在心魂深处无休止的噩梦。
残月谷的深壑,巨浪奔流,罡风怒号。
机关城的大厅,寸土血染,长剑摧折。
唯一不变的是那人永远如斯挺直的身躯沉沉地在面前倒下,任他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喊,缓缓阖上的双眼也再无力睁开。
少时这样的噩梦不止做过一次,每次总伴随着汗流浃背与手足无措的惊恐才会醒来。六神无主地呆坐片刻,抚着心口不住地安慰自己,还好,还好,只是一个梦,梦是不作数的。他没事,好好的就在身边。心内满满的都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只是残月谷也好,机关城也罢,那样的经历不想再来一次。如若再有危险,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好他。这是年幼时他郑重立下的誓言。
可眼下这困局并不是梦,而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武信君被杀,盗跖身死,楚军全军覆没,他身后大营内数千将士危如累卵,不久就将被秦军的二十万铁蹄践踏,九死一生。
心下不禁万分焦急,“你为什么要回来!”
那人沉默不语,半晌方才勉力直起身子,只一手将他揽紧,一手握紧渊虹,向后方的密林疾退。
树林外携了机关弩的两排秦兵换好箭矢,向着缓缓走近的黑甲人行礼。
“大人,要追吗?”
那黑甲人望着两人退去的方向,淡淡道,“暂且不必。方才那一下够他喝一壶了,逼得太急,兔子都会咬人,何况是剑圣。你们手里的箭矢已所剩无几,人数也不够,论身手更加不是他的对手,去做什么,送死吗?先在此静候援军,想必很快他们就会到了。毕竟看猎物垂死挣扎,是上将军的兴趣。他又怎会错过如此精彩的狩猎。”
“可万一放跑了……”
“放心,跑不了。方圆十里都是我军的包围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在我们的掌心里,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何况是两个大活人。”
“遵命。”
“哼,就让你们再多活一会儿。”黑甲人握着到手的玉璧,无声地笑了。
耳畔是呼呼刮过的风声,那人颊边的碎发拂过他的脸,与他一向坚毅的外表不同,十分轻柔温软,根根似挠在心头。周围的树林愈发茂密深邃,粗壮的树干下蜿蜒的树根龙蟠虬结,树冠如车盖般层层叠叠地遮蔽了上方的天空,越往里走,四下越暗,几乎有到了傍晚时分的错觉。
这片树林绵延数里,内里十分广阔,倒是一个极好的藏身之处。
看着身后没有追兵,天明焦急的心情稍缓。
那人带着他一路疾行,到一株巨大的榕树下总算停了下来。
扶着他坐在树下的砾石堆上,盖聂垂眸望着他血流如注的左腿,眉蹙得极紧。
血不住地流。当年荆轲刺秦,正是被天问刺中左腿。没想到时隔多年,天明竟伤在同一位置。若不赶紧止血,他怕是撑不到走出这片树林,就会失血过多而死。
不敢再有耽误,他迅速自衣内取出伤药与纱布,一把将衣摆扯开,撕成布条,将血流不止的大腿上下两处分别压住,用布条扎到紧到不能再紧的地步,待出血的速度肉眼可见的缓了七分,方才出手点了他腿上几处穴位,敷以止血效果极好的伤药,最后再以纱布用力裹住伤口。
他动作娴熟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只是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天明咬紧牙关忍着疼痛,凝神注视着他面上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在他蹙紧的眉间被生生吹散。
不知是不是方才奔得急了,他此刻面色微微发白,额上浸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一线汗水沿颊边缓缓滑落。
盖聂将纱布用力束紧,在尾部打了一个结。血没有再浸透纱布,看来是大致止住了。他眉间一松,微微呼出了一口气,原本焦急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扶着剑柄站起身,冷不防身体竟有些不听使唤,剧烈地一晃。
天明见此,眉心顿时皱紧,心下一沉。
与此同时,身后的树林传来一阵步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盖聂低头看向他,“还能走么?”
天明注视着他暗沉沉的眸子,点点头。
盖聂伸过手,托住他的手臂。
追兵越来越近,时间已不多,必须尽快脱身。
“你撑着点,左腿不要用力,等过了——”
“我自己能走。”他冷冷地推开那人伸来的手,拄着剑,扶着砾石堆缓缓站起来。
伸出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原地。半晌,缓缓收回。
天明心内十分清明,自己即便能走,速度也十分有限。追兵迫近,此刻的他不过是个累赘。这人若带着自己,被拖累了行动速度,秦兵追上只是早晚而已。他要顾着自己,在这困局之中定难全身而退。这场仗败局已定,作为主将,战死沙场也不是丢人的事。只是,一人死或是两人一起死,却是个问题。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
“败军之将,不值得你冒这个险前来相救。既然救了,便已是仁至义尽。”他冷冷道,“拄着拐杖固然行得稳,总有放手的时候。你的责任早已尽到,不必如此。”
身旁的人听到这句话,瞳仁微不可查地一缩。
“你能来,我很高兴,也十分感激。不过每个人的终点不同,道路也不一样。这是我的战场,也是我的命。若侥幸逃出生天,自是神明庇佑。”他看向对面沉默的人,语气生硬,“若不幸死在这里,不过是冥冥之中天意如此。生死有命,不能强求,也与旁人无关。”
盖聂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色白了一分,握剑的手缓缓收紧。
“我有我的责任,你也有你的使命。你说过,陪我再久,也不过是一段,总会分开。剩下的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也算好聚好散。这是我们说好的,谁都不要反悔,谁也不要回头。”
盖聂依旧沉默着,蹙着眉,胸口微微起伏不定。
半晌,身后追兵的步履声又见响了些许。
他蹙着的眉深了一分,紧紧地抿住唇,不由分说一把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费力托住他受伤的肩膀,一言不发地向前走。
天明废话半晌,这人竟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刚才凉透心的话都只是耳旁风,他全未听进去,只一味固执地要带他走。
一记记重拳宛如打在了棉花上,并无半点波澜,心下不禁气闷。
歹话说尽,又抗拒不过,这人莫非当真是铁打的不成?
无奈之下只得任由他携了自己往前走,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秦军赶上。
树林之外,王离与章邯已至。王离远远地在一里地外骑着马观望。
“怎么,你不是对围捕猎物十分有心得么?”章邯笑道,“怎么不进去试试,只在林子外面看着,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围猎固然刺激,不过也要分清猎物的种类。”王离一勾唇角,“山鸡野兔之类野物虽然毫无价值,但胜在安全。豺狼虎豹再有趣,若伤了人,岂非得不偿失?远远地看猎犬们围追堵截,将凶猛的野兽逼入绝境,不是也很有趣?”
章邯微微一笑,“剑圣也并非想象之中那么可怕。”
“你与盖聂交过手?”
章邯收住缰绳,“在噬牙狱曾交过一次手。他使一柄木剑,整个人看上去较从前少了七分杀意。他与卫庄联手前来劫狱,真刀真枪地应付起来,也不算十分困难。”
王离笑了,“劫狱救人,如非必要,当以逃离为上。不到万不得已,不需要以命相搏。盖聂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的杀心有多重,而在……他是不是真的想杀。”
“你的意思是……”
“他不想杀人,不是他杀不了,而是觉得没有必要,或还没到非杀不可的地步。”王离望向树林,“他曾对蒙恬说,他无力抵挡千军万马,但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还是有相当的把握。即便有黄金火骑兵压阵,蒙恬一样深陷险境。不过彼时盖聂并无杀他的必要,他因此才能逃得一命。若有非保护不可的东西,恐怕剑圣又会是另一番模样。这样的他,才最令人胆寒。”他转过头来,向着章邯道,“如今关东叛逆蜂起,你我既为帝国效命,理应踏平齐楚,重整河山。若一个不慎折在此处,乱局又待何人前来收拾?孰轻孰重,想必无需赘言。你说是不是,章邯老弟?”
章邯了然地一笑,“王离兄说得甚是。”
“我们不妨先将乱坟坡的乱军大营收拾了,待墨家那群乱党一有动作,便可一网打尽。至于盖聂与小公子,就让我手下的一千□□手与步兵先与他们玩玩。即便盖聂能干掉这些人……罗网的那位大人,又岂会坐视到手的猎物从手里飞走?我们只需在此静待收网即可。”
行了一程,天明暗觉他的速度较方才似乎慢了下来。
暗暗转过脸瞧去,他平静的侧脸无波无澜,额上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向下淌,一双暗色的眸子似幽深的潭水般深不见底。
两月不见,细细看来,他又清减了不少。
这人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
忽然间就有些来气。
临行前叮嘱再三,要他照顾好自己,他若是能听得进去,就不会搞成这样。这日子不必说,用脚就能想到是个什么情形。风餐露宿,栉风沐雨,恐怕都是家常便饭。能把日子过成这样的,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人。还有,方才的冷言冷语仿佛对他半点作用也没起,字字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回应。少时每每与他赌气,这人就总是这副模样。面上铜墙铁壁,水火不侵,内里是个什么光景……只怕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天明时常在想,他的心若不是顽石做的,就一定是一块万年也不会融化的坚冰。从来捂不热,也从不为谁停留。妄想寥寥数语就令他知难而退,简直比登天还难。且这人一向固执,他若不放手,莫说是平地,就是刀山火海,也照闯无误。
头莫名就疼了起来。
盖聂携着天明笃定地朝着密林深处的某地走。步履越来越缓,喘息声也渐清晰可闻。又行了大约一里,面前终于出现一片开阔地。
一路不停蹄地奔至此地,终于无法再向前踏出一步。
他顿住脚,慢慢地放开了天明。
方一停下,天明便迅速退开了几步远,稍稍站定。
心下尚在诧异,一转头就瞧见不远处的一株枣树下拴着一匹马。
他瞬间恍然大悟,这人携了自己往此地走,原是有备而来。但左看右看,都只有一匹马。两个人同骑一匹马,要脱困根本不可能。
“继续朝前走,树林的尽头就是济水。济水水流湍急且深,暗流不少,多不可渡。骑马沿济水向下游方向走,不出两里地,当可候得援兵。若援兵不至,沿江向下走,则可至昌邑。”他语气短促,微有些喘。
天明直直地盯着马匹,“少羽和刘季还在攻打外黄,久攻不下。余者皆在盱眙或彭城。哪来的援兵?”
问了半晌,不见身后之人回答。
他疑惑地转过身,却见盖聂一手扶着剑,背靠着一棵大树,微微喘息。
若是方才,还可用奔得急了解释。可自处理了伤口到现在,他们一路行来不疾不徐,路程也不长,怎会累成这样?
不对劲。
天明蹙着眉一瘸一拐地走近,还未及细细查看这人的状况,便见他力竭一般缓缓向下滑去。天明大吃一惊,慌忙上前揽住他的身体,扶他轻轻靠着树干坐下。
甫一触及他的背部,便听他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喘。触手所及,那人背部一片温热粘腻,湿漉漉的,没有半分干处。
待他坐定,天明缓缓撤回手,凑近一看,脑子顿时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满手粘稠的血。
他一把扣住盖聂的肩,颤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盖聂靠着树干勉强支撑住身体,微微垂着头,呼吸有些急促,一语不发。
“是刚才的箭阵……是不是?”
他转到盖聂身后,只看了一眼,险些站不稳。
那人背后有两处极深的箭伤,浓稠的血缓缓向外涌,浸透了素白的衣衫。
方才盖聂将他扑倒的那一下,被两枝流矢射中。三棱箭簇自身后深深刺入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宛如酷刑。不过为了将天明带离险地,他反手拔出了箭矢,并未耽误一刻。一路逃了这么久,全靠意志力撑着才没有倒下。直到行至目的地,终于再也撑不在。
“你明明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救我!”天明眼圈都红了,“你不是说责任已经尽到,从此一别两宽么!”
“快走,”他靠着树,微微喘着,“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我走了,你怎么办!?”天明声线一梗。
“我没事……不用担心。”他微喘着抬眼望向天明,柔和了面色,“你先走,我稍后就来。等援兵一到,再一起离开这里……”
“你撒谎!”天明退了一步,“这么多追兵,你又受了伤,根本不可能逃出去!你根本就没打算走!”
那人眉心深蹙,睫羽轻颤,似一根根钢针狠狠扎进心脏,将一颗心刺得鲜血淋漓。
“你又想丢下我,独自一人,是不是?!”
天明眸中涌动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心下大恸,上前一把将人狠狠抱住,似揉入骨血之中那般紧。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你也别想再丢下我!”他用力将人抱紧,声音哽咽,“你总是这样,累了不说,痛了不说,受伤了也不说!生死关头眉头都不皱一下。你能为了过去的承诺连命都不要,就不能为了眼前的我活下去么?”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心上滚过。最后却只有一个剩下。若他们两个人注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注定要死在此地,死在一处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不能同生,可以共死,也算另一种方式的圆满。
“刚才我说的那些都是胡话气话混账话,全是骗你的!我不该说那些话来气你……只是想你好好的。”他将怀中的人揽紧,一股热流顺着眼角向下淌,“你不知道,你能来我有多高兴。但惊喜过后,又很怕。兵败如山倒,秦军增援已至,全歼我军如踩死一只蚂蚁般容易。我的腿受了伤,只是个累赘。你不来,只有我死。你来了,两个人都会死。你一个人,总能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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