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七分熟專車與冷凍專車(1/2)
在這豪華的雙層貨櫃車中,嗜血的說書人盤坐在地,一臉泰然,福本被牠脅迫著聽完整部血腥編年史。他曾打算中途離場,而暴力場面卻無時無刻侵擾著心志;那硃砂似的豔羽,燒灼了他的視神經,幻成了仇恨的火圈,而那頭魯莽的醒獅正向內窺伺--引火自焚,小心變成無毛大貓。福本順手運起純銀餐刀,打算劈向那浮誇的家禽嘴臉,撇開飛濺的血沫,全雞大餐就近在咫尺......想到這裡,他的唾腺又開始分泌消化酶了。
他不禁舞刀弄槍起來,可惜被夥計一隻手擋下。他的感性與這闡述末日的詩篇產生了共鳴,一發不可收拾,理性則深切感受到自己正被牽著鼻子走,欲出面遏止,但故事是如此的動聽。
吉倉地區是千代目市為數不多的海港聚落之一,涵蓋了以麥町六丁目為首的幾個漁村,以及開發中的岬灣市鎮。全長二十一公里的海岸線受到人們讚譽,千斤萬斤的肥美漁獲自大陸棚湧上來,地熱與礦藏是大地的餽贈,以致於財主搶破了頭競標,投入大筆資金建設該地,而「共享利益」是他們的願景。這封建漁業社會的現代化、加工出口業的興盛,為國家締造了無數經濟神話。
某人看上了這個大經濟體,打算搗亂一番,引人注目;那一晚,整條街道的汽油桶遭到竊走,於加油站前排成一列,火鴉對著萬家燈火扔出火把,幾十戶民宅盡付之一炬。紅蓮延燒,居民在樓梯間等待一線生機,濃煙直竄上頂樓,氧氣含量正持續降低。消防隊驅車北上,趕到時,徒留焦黑的鋼筋招呼一行人,民眾的求救訊號似乎還在窗邊迴盪著。這不著痕跡的高明手法,引起了警界的軒然大波。
這結局讓他相當滿意,從此他愛上了煤炭的氣味,成了一名縱火慣犯。
這件連環案非同小可,吉倉地區在一個月內陷入高度警備狀態,子夜鐘總是在家家戶戶熄燈後才敲響;警方開始搜查城市的死角,以為能將肇事的古惑仔一網打盡,警棍早已備好,哨聲與紅藍燈光於大街小巷來回奔走,而嫌疑犯的身上並未搜出爆裂物。正巧那年的犯罪率居高不下,全國各地急需人力,許多警員在南北往返間累壞了身子,倒地不起。
糊塗蛋兜圈圈兒,火鴉隔著螢幕全看到了,此後他更加肆無忌憚,一共讓五名警官憂鬱症纏身,七隻警犬嚴重脫水,十二位檢察官緊急送醫;他把警局搞得天翻地覆,全市的警網勞師動眾,卻還整治不了禍源,官方灰頭土臉之際,他站上躺椅鼓聲叫好。但人世本就無常,「異形」的剋星--好孩子建設公司將重型坦克開到他家門前,陽台上的他意會到自己的小命不保,乾脆賭上所有的火藥,來個兩敗俱傷便罷。一回頭,滿山滿庫的爆竹全往外運去了,被阿兵哥當土產攜回軍營啦!他第一次知曉死亡為何物,十來個手榴彈在小磚房四周爆炸,他的靈魂被飛揚的塵土向上擠,越來越遠;這下沒有火種供他把玩了。
然後他從法庭中的神遊清醒過來,忙請求法官赦罪。法官說從今往後做一隻動物可免除一死,火鴉要庭上把他變成百鳥之王,對方卻告訴他得降一級。
於是乎他成了一隻雞,連他自己都覺得滑稽。這段期間他三餐不繼,還差點落入屠宰場的手中,被活生生剝成肉絲;好不容易才劫走一台車,暫且結束這非人道的凌虐、這逃亡的生涯。
以上便是那長篇史詩的摘要。
「像你這種視人命如草芥的無禮傢伙,就是壞事做盡了才落入畜生道!你最好提早做逃亡的準備,因為我--代表公義的福本若里志,將與警方合作逮捕你歸案!」謝絕了茶點的福本,如此說道。區區家禽,才脫離雞舍不久就沾染上人類的傲慢,看來他必須代為管教牠,否則天下一旦大亂,他也有份。那台大肆整裝過後的黑金鋼手機,終於獲得初試啼聲的機會,經由福本的「膠帶療法」,可說是大病初癒。
不幸的是,那通報案電話先是轉入語音信箱,隨後更是直接掛斷;不是對方不識來電的禮節,而是塔臺失靈。火鴉為封鎖一切情報,已經令電纜線癱瘓,這輛卡車的機關也被動了手腳,四方大門密封的情況下,福本是逃不出生天的。他的牙齒踏著步兵的行進曲,我福本居然被一隻雞玩弄於股掌間,這是多麼的屈辱!
「無知的小輩,你現在已是我們的俘虜,最好乖乖聽話!」火鴉一手握著大聲公,一手指揮夥計驅動引擎。手排檔全開的同時,夥計還不忘拉下閥門,替主子添加磅礡的主題曲及水霧;風扇全數運轉,昔日文靜的禽鳥倒模仿起無賴了。錦毛公雞叉起一塊油滋滋的肉,在福本嘴邊晃了晃。餐具尖端挑開表層的同時,於焦痕內逕流的血水忽地冒頭,與地板牽起一線,福本退避三舍,公雞又迎頭趕上。
「好東西要跟好朋友分享,這讓我想起一件事......高度現代化的社會中,茹毛飲血相對少見。全生的肉排也是一種上級的美食,而且是我的最愛。吃啊!像野獸一樣大力的撕咬啊!如果你能連皮帶血吞下這道菜--最好把骨髓也吸乾,我們的友誼勢必會屹立不搖。」交情的證明,血腥味的誘惑,福本的瞳孔快縮成一條縫了。
「要怎樣奢侈隨你們高興,與我何干?」但他隨即一掃往日的陰霾,找回了那份理直氣壯。此刻他就是正義之神,他就是主宰,堅決不聽人擺布。「以為氣勢勝過萬物之靈就能高枕無憂了嗎?先前是我太衝動,賠上一把利刃--儘管那不是我的東西。不過接觸血這事兒倒有些經驗,我也勉強算半個漁夫,因此隨身帶把菜刀殺魚是再正常不過的。看來你很想試試一刀斃命的感覺,就讓我用這柄大刀,清一清你那發黑的心腸!」
「看來這回談不攏了。好!就允你這犀利的戰帖!只要你從我身上取走一根羽毛,我必當敞開門廊,保你平安無事。」沒有鳴槍,沒有對手間的挑釁的擂台賽,鍋碗瓢盆在空中劃出拋物線的那刻,人獸的戰火便無法平息了,而這僅限於堆放肉品的倉庫。駕駛艙內的伙計正以後照鏡觀戰,一碗杯裝泡麵是最適合的配菜。福本這小子什麼不玩,竟然打起餐具攻防戰,老大也不計形象的玩開了,這分明就是沒教養......噢不,可不能把老大算進去,他那是老頑童的行徑。夥計摀起嘴。至於沒人操控的方向盤該何去何從?早改成自動駕駛了。
雙方你來我往,互不相讓,雕花的金刀銀刀雖是張狂,仍在快刀手的連續動作下瓦解。福本一刀比一刀兇殘,眼神如行刑的劊子手般,充滿暴戾之氣,火鴉瞬間落入下風。
一人處於劣勢,另一人伸出臂膀待命,勝負即將見分曉之際,火鴉忙壓下身邊的一列搖桿,暗門緩緩升起,排成同心圓的擠花嘴瞄準福本,一齊射擊,降下漫天的肉泥。福本用手掌舀了一口,嗯,味道不錯,色與香有待加強。
後方的儲藏室也遭受波及,刀與叉開始了它們的延長戰。福本在貨櫃的廊道裡跳上跳下,火鴉負隅頑抗,卻發現手邊已無刀具,不得已拿起櫃中生鮮直丟。旋轉的冰粒映著金屬刀面,彷如一盞水晶燈,福本舉刀再斬,剖開兩眼空洞的怪魚,剖開肉類所組成的防線,血沫飛舞。玻璃缸中的草蝦搖頭晃腦,扇貝跳起三拍子的拉丁舞,水產們全都在立方體內注視著。
火鴉躍上龍蝦塑像的觸鬚,福本追上。豆大的汗珠在頭頂匯聚,毛孔一開一闔。畏怖?還是純粹的求生本能?火鴉確實感受到生命危險,退至雙層巴士的末尾,只倚靠一面石牆,抓起掛鉤上的鮮魚向福本扔去,與刀刃的近距離互動嚇壞了這隻雞。冰冷的刀鋒當頭砍下,只一秒便將魚大卸八塊,玫瑰色的魚片扭動著,福本放下武器,自右方的餐具櫥抽出一碟瓷盤讓海鮮降落。「出海的漁夫一定有他的執著,當然也包括我。若論生食的藝術,我只看得上生魚片。你,吃不吃?」
魚成了盾牌,差一公分就要跟刀片你儂我儂了,這傢伙卻突然收起刀,火鴉已經被他搞糊塗了。
夥計踩下煞車器,躡手躡腳地走入大廳,那嘗鮮時發出的驚嘆促使火鴉回神。望著美食被瓜分,直至盤內剩下最後一份時,牠終於出手了。主僕兩人為此吵起架來,最後卻是由福本居中協調,才得以用一人一半作結。
「想不到你還有兩把刷子嘛。」火鴉一邊懷念著魚肉的鮮甜,一邊誇耀,唯覺這人是個曠世奇才。牠向夥計點了杯藍色珊瑚礁,說是招待老朋友的。摻著青綠色糖漿的蘇打水,僅以薄荷葉作綴飾,杯口還掛著一圈檸檬。福本喝了一口,高腳杯裡只有海水的清涼,喝不到一丁點熱帶風情。「我雖自稱漁夫,實際上好一陣子沒回去漁村了,講來真是慚愧。」福本心想,如果這杯飲料再多些鹽巴,就能觸發他的思鄉之情了。
爾後他擱下高腳杯,拿出畫板只因一念興起。「我只顧著敘舊,連要事都給忘記了。」不知不覺他便畫起素描來,千里迢迢前來相會不為什麼,只想畫下那隻雞煥發的英姿。牠的威風凜凜躍然紙上,福本是越畫越有心得,他注意到了一個問題。為何居於白紙上的,不是高踞枝頭的鳳凰,而是一隻五短身材的雞?
「該不會是你認錯雞了吧?」夥計半開玩笑地說。總而言之,今夜將是屬於他們的、最漫長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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