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1/2)
“我们的婚约, 截止到仙台秘境终止。”
宿饮月心中如是想,口中便如是说。
由于神鸟还在旁边虎视眈眈, 稍远处有一众,他给顾盏留了个面子,单独传音给顾盏。
顾盏眼里含了很浅很浅的笑意,如风消雪霁,月明中天:“昔日我来退婚时, 宿大小姐坚决不愿退。如今有来有往, 也该宿大小姐想要退婚时,我不愿意一回。”
宿饮月:“……”
又是原主办的好事。
他半截气堵胸口,只能婉转提醒顾盏道:“我记得你说过,往昔所有, 一笔勾销。”
“勾销的自然是不好的事。”
顾盏非但没有出尔反尔的自觉, 反倒相当泰然:“但婚约是结两姓之好,成人之美, 自不算坏事, 何来勾销之言?”
宿饮月对他这番鬼话无动于衷, 抬眼冷冷盯了顾盏一会儿,无数次地在内心悔恨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练剑。
好好练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让顾盏闭嘴退婚,不退婚就打到他服气为止。
然而没有好好练剑到底是没有好好练剑,打到退婚也终究是宿饮月心里美好的,不可能成真的幻想。
现实是他只能不带感情地自己贬低自己:“我一无是处,况且为婚约做过很过分的事情, 至今无法忘怀,实在不是良配。”
顾盏自若接口:“好极,我也一无是处,还孤家寡人,比不得宿大小姐有权有势,况且为误解过宿大小姐做过很过分的事情,至今无法忘怀。这样看来,我与宿大小姐岂非绝配?”
宿饮月:“……”
他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何在雷劫时如此在意自己的男性尊严,捂住了女装马甲。
要是当时爽快掉了马甲,顾盏知道他是个男的,现如今还能强人所难?
可自己作的死自己咽。
他不但不能在顾盏面前反手脱下裙子给顾盏造成毕生的阴影,还得咽下眼泪为自己女装马甲勤快打补丁。
千言万语化作一个艹字。
神鸟等得委实是不耐烦,只好扑扑翅膀,张开嗓子再度道:“圣人有旨。”
“好。”
头一个回答的竟是害它等得最久的顾盏,他礼貌而简洁道:“劳驾。”
四声“劳驾”,四个人纷纷站上它的脊背。
神鸟顿感受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它刚想开口选两个幸运儿让他们下去,但想想自己或许会因此耽搁得更久,于是沉默展开翅膀,扶摇而上。
圣人所居的云台,地处更高,云气更厚,一踏上云毯,便有寒气扑面而来,渗到人的骨子里。
这个高度,已经很少有飞鸟掠过,离日离月都无限近,又无限远,像是人和天,始终隔着剪不断挥不开的缈缈银河,霜冻枝头,雪覆栏杆,一片晶莹洁白,干净而乏味。
圣人就坐在一片白的最尽头,白衣融近身侧的雪里,唯有衣摆上的绣鹤细腻栩栩,几若腾飞。
他看上去仍很年轻。
修行之人容颜常驻,只要想要,谁看上去都不老,相貌仍如盛年。但圣人不一样,他年轻气从骨子里来,挡也挡不住,冰冷至高的云台挡不住,整肃的鹤袍高冠也挡不住。
宿饮月头一眼,便觉得他像陆亭。
并非是容貌五官上的相像,而是那种澄澈高傲的特质,太像了。
或者说陆亭像他更恰当。
宿饮月敛了乱七八糟的心思,规规矩矩向道门的圣人行了晚辈礼。
“不必拘谨。”
圣人说。
他声音清朗,态度随和,不必拘谨这四个字由他说来,不像是寻常的一句客套话,倒像是真的不喜欢旁人在他面前拘谨。
圣人这么说,宿饮月却不敢这么来。
因为道门的圣人,是可以在至高云台上俯瞰一众大乘巅峰,是被四分之一个天下立道供奉,开庙祭祀,最近飞升,也几近于神的人。
不过不须他开口,圣人扫过他们,倒是破天荒问了第二句:“怎地来了四个?”
显然是连圣人也一时间想不穿天榜试榜首为何会有四个。
顾盏等人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被圣人质疑,依旧面不改色,将理由说得有鼻子有眼。
宿饮月恍恍惚惚间觉得,倘若自己是道门圣人,说不定也会信了顾盏他们的邪,觉得他们跟着一起来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现在的年轻人啊。”
圣人听完,捏鼻子笑了笑,言笑清和,看不出半分要动怒的意思:“罢了,宿家的少主身份尊贵,随身跟着两个人也是应当的,至于萧家的少主——”
他转向萧凤辞,神色骤然严肃起来:“你放心,若你说的属实,儒门老二做出这样的事来,纵使他师父如今暂且出不了面,我们几个做长辈的也不会容许他这样胡闹。”
萧凤辞亦是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应道:“多谢圣人。”
圣人温言道:“本是我当管的,你们人没事就好。”
说罢,他走了一番过场,随意问了宿饮月几句,赐下每任天榜榜首都该得到的法宝后,挥袖令他们退下。
莫说是宿饮月,连敏锐洞察如萧凤辞都不禁动摇起来,以为圣人召他们前来,真是为走每任天榜试都会有的过场,别无他求。
“师尊。”
四人走后,陆亭出声,不太确定地问道:“您特意传唤宿家少主前来,仅仅是为走个过场?”
也就是陆亭身为圣人最疼爱的徒弟,才敢如此询问于他。
换作其他人,其他徒弟,只消知道圣人一言一行背后自有深意,至于是什么深意——
那不是他们该知道的东西。
圣人也不恼他鸡毛蒜皮的问询:“你可知道宿家少主降世时的九日雷霆?”
陆亭道:“当时动静甚大,弟子自然是知道的。”
圣人点点头:“是闹得很大,而且我亲自起了一卦,得出来宿家少主是夷平四门,致使天下动荡的那颗灾星。我没儒门的假好人,没释门的好脾气,也没剑门的事不关己,既然知晓,定是要杀的。”
“师尊想杀的人,不该失手。”
圣人笑了笑:“确是如此。奈何我赶过去时,牵系在宿家少主身上那些命定该夷平四门,祸乱苍生的命数烟消云散。儒门的家伙以此为借口,认为我卜算出了错,执意想救她,剑门不欲插手,释门见风使舵,宿朝鸣更不用说。纵使是我,也不能强行杀之。”
“接着,宿家的少主就在宿朝鸣的明护,儒门那家伙的暗护之下,平平安安长了百年。”
“可是——”
圣人手指轻叩茶盏,那里面碧绿澄清的茶汤因为放得太久,结了薄薄的一层霜:“我今日见宿家少主时,那份玄而又玄的气息,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那轻轻一叩像是叩在陆亭身上,叩得他心头跳动,喉头滚了几下,哑声请教圣人:“那师尊为何不直接动手杀了他?”
至于宿饮月身边的同伴,下面等候的宿朝鸣,统统不在陆亭的考虑范围内。
世上有什么能拦住圣人动手?
圣人望了他半晌,哑然失笑:“你啊。”
他叹道,很纵容的语气,听不出半分责备:“若我真那么做了,和儒门老二格局心胸上,又有何区分?”
陆亭不自觉地捏紧了一旁的护栏,将冰雪也簌簌抖落掉几块。
他有种莫名的想法,总觉得伴着圣人的讲述,一个崭新的开头,一个腥风血雨的开头,即将展现在他眼前。
“立道天下,非用强权不能行,当今天下四门五家,势大顽固,飞升之事容不得丝毫怀柔退让,只能不破不立。”
修道得久了,说话也透露上几分不染烟火的出尘气。
谁能想到这份出尘气,是用人命鲜血来堆积点缀的?
“像儒门老二那样,拿宿家少主做破局的刀,有小见大,一步步扣帽子来有什么意思?太小家子气。左右除己之外都是异端,不如索性将仙台城里的人一网打尽,让他们和宿家少主一同赴死,各家精锐十去其五,不死也残。”
陆亭眼瞳紧缩:“师尊!”
他终究只喊了一声师尊。
也终究知道道门圣人执意要做的事,绝非自己说破嘴皮能打动的。
他插嘴,道门圣人便停下来,等他后面的话。
陆亭勉强定了定神,寻出一个苍白不能再苍白的理由:“仙台城惊变,师尊打算如何向世人交代?”
“不就有一个现成得不能再现成的理由么?”
圣人淡然道:“儒门老二,这些日子心急如焚,不惜逾矩做了许多,伤了许多人,更对世家动了手,宿家少主那边更过分。证道天下的事在各家高层那边又不是辛秘,两边结合,不就有合情合理的解释?”
陆亭从圣人的言语里,愣是窥出了一张耗费日久,也费劲心思的大网一角。
他喉头有些发苦,压下自己所有汹涌的心思,请教道:“法家宗主的事,师尊可是早有预料?”
圣人瞥他一眼:“你以为儒门那家伙真的是魂魄丧失,须得飞升大道才能唤醒?”
那一刹那,陆亭浑身都冷了下去,木然道:“不是么?”
也是,为儒家圣人诊治的是道家圣人,到他们那境界,一呼一吸在外人看来都高深无比,除非同境界,否则很难断出个一二三四五。
“那家伙状况好得很,无需做太多,过段时日便能自行醒来,魂魄的说法,只是我引儒门老二上来的钩子。”
在自己最疼爱的徒弟面前,圣人说得极直白,如同剥开的树叶,一脉一络都极尽清晰。
他似是对陆亭的顾虑未卜先知,笑起来道:“不用担心那家伙醒来找我算账,看来他处心积虑维护的,推行的东西被我毁成这个样子,他得发疯成什么样啊?哪还有心思找我算账?”
“阿亭,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和你说那么多吗?”
陆亭道:“不知。”
圣人一言一行皆是天机,能透露是荣耀,不能透露是常理。
他倒情愿他得不到这份荣耀。
圣人深深望向他,那一刻岁月终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风刀霜剑的刻痕积累成沉稳,消磨年轻:“因为道门十万分,你最肖我。”
陆亭起身离席行礼,额头紧紧抵在冰雪上,化了一额头的雪水:“师尊谬赞,不敢当。”
他声音听起来尚且平稳,心里所想却大逆不道。
他不肖他师尊,陆亭静静想着。
因为他连看别人血流成河,看天下动荡都看不得,更遑论是做执棋人。
圣人复笑,眼眸温和,搭了陆亭一把,广袖扫过他额上的雪水:“你我师徒不似旁人,不用拘礼。”
“你是最肖我年轻时。”
像他年轻时脾气还没那么好,想杀人当场就血溅五步,不会阴谋算计,也不会祸及苍生的时候。
像他尚且愿意悖世而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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