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处,梅梢半笼残月(1/2)
“我的手有什么要紧,你的伤口是不是裂开了?”苏崇光坦然地摊开手,递到他面前。
苏崇光手很白,大概是常年泡在药里的缘故,修长的手指关节处没有太多褶皱,清瘦有力的手指腹上起了一层晶莹剔透的水泡,掌中手指末端磨起了一层老茧。
林晚雨指尖在他掌中滑过,落在指节根部新磨的茧子上。
茧子的触感,让他有种很模糊地熟悉。林晚雨在他的记忆深处搜寻了一番,原来苏崇光的手感与日日在药房里捣药的农吹衣牵着他的时候的感觉很相似,干燥,温润,握着让人心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这个人习惯了跟在他身后替他收拾残局。不需要他刻意叮嘱强调,他会留意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常常嘴硬心软,说出来的话经常干巴巴,却亦将心底最深的温情留给了他。
他忽然觉得,少年时内心的对他的情感行为认知发生偏差,自我开解时那个“师兄只是久居山中,不知世上常人如何表达自己”的说辞很可笑。苏崇光分明时时刻刻都在用他特有的最擅长的方式,表达着对自己的感情。
苏崇光自然不知林晚雨心里生出的万分缱绻,但看他郑重其事抓着他的手一副要起誓的模样,决定暂时收回手比较稳妥。
他收回手,林晚雨唯一能动弹的那只手捻了捻苏崇光的额间,语气里掺着五分疼惜五分自责:“师兄,请答应阿昀一件事。任何时候,都请珍惜自己!你的每一处,都是我的!你不可以再因为我不成熟的建议或者一句话,去做有损皮肉的事情,一点都不行。”
习惯了他的没心没肺,对他突然这般郑重的语气,苏崇光表现出了十二分不适应。他撩开他的手,把他按回椅子上,扯开他的衣服。
后背上,白色的纱布上渗开的血迹早已干涸,却足够触目惊心,背上也沾着大片血迹。
看看,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把自己照顾成这样,还大言不惭让他不要做“有损皮肉之事”,比起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本人才更令人发指!
苏崇光在陈年当归的气息中,闻到了被压制的血腥味。血的味道仍然非常淡,也正因为如此,苏崇光没有第一时间闻出来,不然他当时就把林晚雨衣服扒了给他上药了。
林晚雨为鱼肉,任刀俎宰割,又心有不甘地向刀俎解释企图刀俎从轻发落道:“我没用力,更没逞强,我一直站在岸边指挥,我真没莽撞行事。只是士兵们抬木板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恰好撞到这里了。”
林晚雨说完不知道为什么心虚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苏师兄,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的样子。他又道:“我知道你要说你不会站远点吗?我站远了,这真的是不小心。”
苏崇光没出声,站在他背后,草乌散化在水里,沾湿黏在背上的绷带,尽量不撕裂他伤口的情况下,将绷带拆了下来,重新给他上了药。
林晚雨越说越心虚,不禁声音都放软了些,道:“那些士兵出人出力,我总不能因为他们撞了我一下,就处罚他们吧。换做师兄你,更加不会处罚他们,对不对?”
他说着,强行用疑问的语气,试图让苏崇光产生共鸣,结果那人依旧一声不吭。
林晚雨实在很想看看苏崇光的表情,猛地一转身,结结实实地被苏崇光按了回去,接着就是“嘶——”的一声。
苏崇光给他擦了擦血渍,趁机在他腰间不解气地掐了一把,道:“今日先这样吧,这几日都不要沾水了,我指的是最好不要洗澡,不然你就这伤口该化脓了。”
林晚雨吊在苏崇光的小臂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师兄,阿昀都认错了,你怎么还生气?”
他这样子,像个无赖,惹人怜爱的那种!苏崇光“嗤”了一声,在那人没发现之前,飞快地正色道:“我有什么好气的,户部尚书苏大人日理万机,凡事亲力亲为,伤口化脓算什么,为了天下苍生,命都可以不要。”
听听,听听,这又是说的哪门子酸话!林晚雨算是明白了,他那套软磨硬泡拿来糊弄林济卿或者马致和还行,苏崇光是完全不会吃这一套的。
他在心里迅速给这个人划分进难哄等级魁首!毕竟他师兄属于越说越来劲的类型。
但不可否认的是,苏崇光虽然说出来的话硬邦邦,事实上,他却比任何人心肠都软。
换言之,林晚雨受伤,苏崇光不仅会担忧林晚雨伤势,更会生自己思虑不周没照顾到位的气。
这位大医师什么都好,就是跟他有一样的毛病,什么事都往自己肩上揽。
林晚雨不得不使出杀手锏,一举击溃铁面无私的苏崇光:“师兄,我爱你。”
他勾着苏崇光的手臂站起来,使坏地咬了咬对方的下唇。
林晚雨分明听到近在咫尺的那个人轻笑了一声,鼻腔里短暂的热气喷在他上唇间,可那人却迅速敛了笑意,面无表情道:“即便如此,不许洗澡那句话,请阿昀谨遵医嘱。”
林晚雨:“......”他心一横,遵医嘱就遵医嘱,反正最后心软的定然是那个医。
就寝前,林晚雨缠人劲儿上来,软磨硬泡不肯放人走,瞎胡闹的后果,就是苏崇光举着针,冲正抱着他的腰不肯撒手的人道:“阿昀,你再胡闹,师兄只好给你扎一针了。”
林晚雨:“......”怎么总是这一招,换一招行不行?
苏崇光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从他的禁锢中滑了出去:“阿昀,受伤了便好生歇着罢!”
林晚雨听出他的无奈,便安分地爬上了软榻。苏崇光关好门,回到自己房内。
近日来,他越发难以入眠了,若是在林晚雨身边,定然会被他发现,好在那人并未纠缠,否则他不怎么顽强的意志力就要分崩离析了。
赤河水缓缓向东流去,南岸的水悉数流进了护城河,被浸泡数日的庄稼蒙着一层土灰,期待一场大雨,焕发出新的生机。
寅时刚过了一刻,天空泛着鱼肚白,苍穹之上,笼着点点稀疏的星辰,贺图司火急火燎没入驿站里。
驿站,是用来接待官家贵胄的,林晚雨一行人理所当然被安置在这里。一来,往东走不到一里路,就是县衙。二来,挨着城门处,十多级石阶将驿站与城楼连在一起,站在城楼之上,虽不及后山看得远,是个眺望局势的极佳场所。
跑回驿站的贺图司,直奔林晚雨的房间,若不是怕看见不该看见的,他就直接冲进去了。好歹保持了几份理智,他“啪啪啪”暴躁地拍着门板。
林晚雨正做着苏崇光给他做糖油酥饼的美梦,刚送到嘴边,还没下嘴呢,被贺图司强行打断他动了动惺忪的眼皮子,哑着嗓子咕哝一声:“师兄,去开门。”
贺图司见半天没动静,又一阵夺命连环敲。
林晚雨一脚踢了个空,才想起来他们是在河西,而苏崇光也没有躺在他旁边,那人在他隔壁房里。
他不得不拖着身子屈尊降贵亲自去开门,满脸不悦地看向来人:“没看错的话,天都没亮,你要干嘛?”
贺图司也知道天都没亮,这不他凉茶喝多了嘛,这天晚上基本一个时辰要去放三次水。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结果刚刚就在他准备放水的前一刻,发现远处集结了一群村民,浩浩荡荡朝驿站方向来了。
他以为自己没睡醒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发现那帮人还真是冲着驿站来的。
他顾不上放水,抓着一个村民问:“你们这是干嘛去?”
村民气势汹汹地回答:“去找户部尚书大人。”
贺图司心道,约是来感谢小苏大人的吧,不过也不至于讲这么大礼行,天且蒙蒙亮就来等着?还挺感恩戴德!他道:“你们是来感谢苏大人的吧,来早了,他还没起床呢!”
村民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感谢个屁!”
这人怎么还骂人呢?贺图司刚想和他理论理论,结果那人继续说:“我们才知道这河西大水就是那位大人搞得鬼,假惺惺来救灾,要是没有他家那邪门的炉子,我们河西就不至于毁了。我们要去找他算账!”
说的有鼻子有眼,只是与贺图司的认知存在巨大的偏差,什么邪门的炉子?什么跟什么?
贺图司憋了好几个时辰的尿都吓回去了满腹疑问却强装镇定,他道:“那你们现在是要去抓他?”
贺图司这几日捞尸、睡觉,总之白日里这河西人都没见过他,以为他是盟友,便打算拉上他一起,多一个,就多一份胜算。
村民恶狠狠道:“我们趁他还没走,去活捉他!”
活捉,还行,没有想把他们的救命恩人乱棍打死。
贺图司一不留神,险些被前面的人猛回头挥过来的锤头打在脑门上,他这才注意到,这货男女老少混杂的队伍里面,扛锄头的有之、提斧头的有之、抄着擀面杖的有之,更有甚者举着火把,正滋滋冒着火光,敢情打算一把火烧了驿站。
他这趁乱抄近道跑回来,结果林晚雨跟睡死了似的,怎么都叫不醒,这不,正拍着门,那位医师大人与户部尚书大人几乎同时拉开了门。
林晚雨起床气严重,但贺图司被两扇门夹击,硬是憋出一句:“你俩没睡一起啊?”
林晚雨:“......”
苏崇光:“......”
苏崇光率先打破了僵局,他问:“什么事?”
贺图司将大致情况讲了一遍,林晚雨起床气荡然无存,恢复了精明干练的语气道:“贺大人,你去通知俞将军从后门撤走!记住,将士们一个都不能少。”
贺图司又问了一句:“那医官呢?”
林晚雨没有说话,贺图司明白了。
贺图司冲他一笑:“我先去找老俞,虽然有很多疑问,但我信你,什么话,等回昌都之后再说!”
义愤填膺扛着武器来讨伐林晚雨的声音越来越近,依稀能听到催促声:“走快点,别让他跑了。”
林晚雨与苏崇光站在堂中,林晚雨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道:“师兄,这场景,有没有觉得似曾相识?”
苏崇光抬头看了一眼天边连三颗星辰,嫌恶地说道:“同样的把戏,再来一次,就太老套了。”
“虽然老套,却屡试不爽,我后来发现,这就是那个人的高明之处。以舆论杀人,他只需要找个不相干的人从中挑拨一下,昨日对我感恩戴德很不能给我立碑供奉起来的人,今日便对我喊打喊杀。而我们却连真凶的尾巴都没有踩到!”
这与十年前相似的手段,企图用第二次,那也要看对象是谁,光影变幻中,赤河东岸亮起了一点红光,林晚雨指顾从容。
“阿昀可有办法脱身?”苏崇光直觉林晚雨是有法子的,如若不然,大不了再用一次楼兰的毒,总不会让这伙人困住他们。
林晚雨拉着他往城楼上走去。
拾阶而上,苏崇光清清楚楚听见他道:“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反击,脱身干什么?我猜这个人已经慌了,他比我们慌,因为他们可能控制不住焚香了,所以他们想要我们两个死,这样焚香才会乖乖任他摆布,可他不知道,即使我们俩死了,他也控制不了焚香。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关于焚香,关于我母亲一族和蚩尤族的恩怨。师兄,你之前问过我蚩尤族一脉臣服于被奉为神族的神农族,是不是心甘情愿?我猜是不甘愿。这沧海桑田、山川河流、黎民百姓别说不是神农族的功劳,即使是,蚩尤族也在几千年的洪流里,享受了一切。可人总是贪心的,几千年过去了,他们仍想要掀起惊涛骇浪,覆灭了这一切!荒谬!我不会让他们得逞,是时候反击了!”
“你要做什么?”
苏崇光跟着他站在了城楼之上,林晚雨已经送开了他的手,径自往前走了一段。
“师兄,敢不敢跟阿昀一起疯一次?我们一直隐藏身份,隐姓埋名,可这个人仿佛利用这一点,将我们一步一步,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不做点反击,他们以为我就是个软柿子呢。”
这时,烽火台里的阴影处,两个人架着御医院的五名女医官,走了出来。
女医官的嘴统一被塞住,手被绑在了背后。
苏崇光对上最前面那个人的目光,冷冽清明,眼里的一丝遗憾,转瞬即逝。
在叶医官看来,就想陨落的烟花,灭了就再也不会亮起来了,她知道她彻底失去了与他谈判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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