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怒(2/2)
这么多年,极致的克制几乎浸到她骨子里了,她始终顾大局识大体,喜怒不形于色,苦悲轻轻掩下。
可此刻,十年的火苗被白时宜随随便便披到她身上的红色大衣引燃了,又或者在白时宜轻描淡写说出那句“别来无恙”时就已经压制不住了。
白文玉开口,目光闪了闪,继而若无其事地说,“她院子里好像种了不少海棠。”
傅二爷回道,“嗯,现在不是海棠花开的季节。”
白文玉道:“我挺喜欢海棠的。”
傅二爷没有接话,白文玉难得没有让人冷场,又寻了个话题,白时宜说,“今天的聚会挺不错的”。
傅二爷点了点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白文玉极少和傅二爷主动说话,除了十年前主动找过傅二爷一次,在傅家也几乎都是安安静静的。
白文玉又开口,“邀请的人我都不怎么认识。”
傅二爷笑着,“你不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不知道也没什么。”
白文玉又接着说,“这也是,我……不大擅长和人交往,我其实……不懂这些,特别是二爷你,做事能让人都满意……傅家有你,真是幸事……对了”
白文玉说客套话都说得很认真,这是她一丝不苟的本性,但难免显得僵硬,她说着说着,对着解语轩的大门,忽然状若随意地问了句:“白小姐……这些年怎么样?”
傅二爷没有什么波澜,仿佛早已料到。白文玉却因为对接下来答案的紧张,而愈发显得冷漠骄矜。
“她这些年,只能说过得——值得”,傅二爷笑道,“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便都明白了——这十年里她没有花傅家一分钱。”
白文玉故作冷静,回道,“白小姐当年虽然家道中落,但她未曾怨骂一人,也从不肯卑怯地示弱乞怜,这个心性我知道。”
“文玉,你不知道。”傅二爷还是不慌不忙的语气,“她这些年既然没有用傅家一分钱,程云天的钱她更不会碰,可想而知生活的不易。”
傅二爷眯着眼笑着,“当年我去码头送她,就觉得她和狱中不一样,她进去的时候一身都是因为娇生惯养而对自己十分看重和珍爱那股子劲儿,可她后面出来时,求了程云天、求了我,甚至求了码头跑腿的人,在日本那么多年,求学谋生,她会不求人、不低头。文玉,这些道理你比我清楚,你这是在安慰自己”
“我只要她平安就好。”白文玉斟酌着再度开口,眼睛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现在可不止平安了,她既精通英文,又擅长戏曲,也曾只身远赴重洋、苦读西书,在百乐门跳舞的时候多少人称赞她是玲珑剔透红海棠,她是真正当得起见识远阔、气度高洁这两个词的。”
“她刚刚回来见我的时候,穿着医生的白衣服,当年的一身傲气竟没有显露半分。”傅二爷定定看着白文玉眼睛,“她现在才是美玉。”
白文玉听着这些话,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面色却一下子缓和了不少,“白小姐是苦尽甘来。”
傅二爷没头没尾地突然来了一句,“你我认识多年,何必如此”
白文玉蓦地抬头,目光灼灼,满是戒备:“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二爷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一口一个白小姐,是说给我听,还是在骗自己如果是说给我听,大可不必,你已经嫁给了三弟,我没有必要针对谁,如果是说给自己听,更没有必要。当年的错可以弥补,但是你躲不了。”
白文玉听了这话,面色倒阴沉起来,“我自然有我的决断,二爷是觉得自己总能左右别的意志、替别人做决定。”
“文玉不如先听我说完,”傅二爷眼里还是一派沉稳,都是运筹帷幄,“快到年关了,三弟还要忙些事情,你也不喜欢见他,我也着不了家。你一个人过年倒冷清,不如就待这,和她一起。”
过年、和她一起……
白文玉感觉,这就像在给快饿死的人一次次投递沾满了毒药的饭食,诱人的香气在她心尖上回荡。
她想张口,她想点头,她想应了啊!
傅二爷笑道:“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你们终有一天会离别,她会承受不住,你以为刻意疏离是最好的保护。”
白文玉低头敛眉,落在阴影里的眸子不知道有何等在翻涌。她以为这次的相见是做个了结,再不济也是解渴的鸩酒。
可是啊,白文玉想不到——这是燎原的酒洒在压抑已久的火焰上,烈火焚身,她退无可退!
“不过,我刚刚看了一眼,门口那个男人叫刘平海,平常替她打理饮食起居,整个解语轩总共就三四个人。快除夕了,他们应该都要回家,到时候就是一片孤寂,半分气息也没有,其实你不待也没事,白时宜一个人也好。”
白文玉忽然就有些哑口无言,有些无力。
顺着这些句子,一些画面不断延伸。
她仿佛看到除夕夜,白时宜一个人孤孤单单坐着。
白时宜是极其骄傲的,哪怕一个人,估计也要过出一群人热热烈烈的气氛。
鞭炮声一定是不能缺的,再烧上一大桌的菜,时宜手艺好,以前一起生活的时候,都是她做饭,好吃的很。可是现在她一个人吃,也不叫团圆饭啊。
吃完就该领红包了,她父母早年就不在了,以前每逢这个时候,自己总会给她包一个红包。今年她一个人怕是会想父母想得紧吧。
然后就是守岁了,可是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岁,哪里有一丝丝年味呢时宜可能只是等着如同万丈深渊的黑暗,一点点把自己淹没罢了。
她觉得心里好热好疼,身上红色的大衣似乎在燃烧,焚尽她的克制与伪装,焚尽她的挣扎与淡漠,要把自己灼成灰烬。
这简直是最酷烈的折磨,她细细地颤抖着,强撑着。
傅二爷尚嫌不够:“反正这十年她也该习惯了。”
终于,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白文玉终于开口,她看向傅二爷,淡淡笑着,“二爷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傅二爷看着白文玉的笑容,那是万物复苏时最后的雪花,是希望也是落幕。
傅二爷也笑着,“话说完了,文玉快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