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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咸徐徐地奏着,唱的还是十年前的戏,月亮却已是十年后的月亮。
民国十七年的六月初,一场小雨刚歇,蝉鸣在微风里簌簌地飘动。
戈登路这一块儿属公共租界,到了夜里,全上海睡得最迟的路也得把它囊括在内。
白天蠕动不停的电车轨线歇了,纵向用欲滴的雨线与月光相接,横向跨连大华饭店与巡捕房,黄包车夫顺着头顶的线溜到527弄这里,会叩着脖子、扎实了步子,躲瘟神似的一鼓作气跑开。
车夫的影子匿了,给自己壮胆的自言自语还留在风里没散尽。
路灯恹恹地耷拉着脑袋,它躲不开目光,只能无奈地与527弄的门牌相对。
门牌边缘微微发焦,像烟头烫了疤,正中镂金的两个大字写道——
“沈宅”。
沈宅是幢洋不洋、中不中的三层白楼。
仰头是拱状尖顶,背衬冲天的钟楼;俯首却又是木瓦堆砌的花园。细瞧起来,楼与花园有种分明的疏离感。楼像是新造不久,而花园却荒芜敝旧。
花园外围一圈阑干,阑干之内假山怪石林立,只是在这样的夜色里,颇显狰狞。
雨一直从黄昏下到入夜,也冲刷不掉阑干底部的黑渍。黑渍像胎记,又像越长越大的怪痣,外化在阑干的皮肤上,实则早已渗进它的骨髓。
沈宅的下房里静得出奇,地铺上睡着江晚灯的陪嫁丫头金瑶。此刻她翻身睁眼,乍见枕边流动的阴恻恻的白光,以为有人往上泼了水,惊得豁然坐起。
一场虚惊,金瑶抚抚胸口,低声叹道:“是月亮啊。”
这一声弄醒了和她并排反向而卧的云巧,房里床上床下还挤着十来个下人,鼾声雷动,数云巧睡得最浅,丁点儿风吹草动都要睁眼察看一番。
“金瑶,是要小解吗?”云巧窸窸窣窣地从被面里探出身来,以气声喊道。
金瑶嘻嘻一笑,双手含在胸口紧了紧旧绸布衣,从被子这头挪至那头,挨到云巧身边,“不小解,睡前刚尿过的。”
云巧把被面堆在颈边,双手探进被窝里将袴脚往踝跟拽了拽。她浑身冰凉,脖颈后头沉沉的,总觉得有什么影子类的东西吊在上面。
她搓搓手,囫囵瞥一眼微颤的布帘子,随即怯怯地垂下脑袋,“每年到这时候,我都睡不着。”
“那出去看月亮?”金瑶仍挂着笑,朝破了一角的窗子外面看,黢黑的树叶给蓝阴阴的夜幕钉出一团团洞,然而月亮还是好看的,中间亮堂堂得像镜面,外边儿一圈起了雾雾的毛。
“不去。”
“你是忧心二爷要回家了,还是忧心……”金瑶歪着脖子,额面抵到云巧脸侧,语调倏尔变得森然冷涩,惹得云巧一个抖擞。
“你快别说了!”
云巧慌忙抬手捂住金瑶的嘴,金瑶觉得自己被塞了一口冰碴,“嘶——手怎的这么凉?”
云巧戚戚回道:“我……还不是怕的。”
“怕什么?你家那位就是真的做了鬼,岂会来害你呀?”
“哎呀!叫你别说你还说!”云巧气急败坏地擂着被面。
“说起来,”云巧丧气地弓下背,“我家那位真是可怜。你家的再怎么说,好歹活着,日后多少荣华富贵,也是讲不定的。”
金瑶嘴角向下一垮,“可不敢乱猜。我家那个……又不讨二爷喜欢,自己还是寡淡慢悠的性子,哪有一点做人妇的模样?这都快一年了,她不急,我都替她急。街头随手拉个姑娘来,都比她强啊!”
“你胆子忒大了,这话也能说?”云巧惶然地张望几番,确认其他下人里没有醒着的,才放下心。
“不过我倒是好奇,”金瑶又往云巧身边凑了凑,就差钻进她的被窝里,“你给我讲讲你家那位的事儿吧!”
云巧凝眉,有些不悦,“我才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里嬷嬷和长工们碎嘴,你不都听见了吗?”
“听不全乎啊,”金瑶抬手,拎住她的衣袖摇了摇,“他们总是零星半点地讲,每回说得好好的,瞧见我去了,就立马住嘴,搞得人心里痒嗖嗖的。”
云巧失笑,“那还不是嫌你嘴不严实。”
金瑶嘁了一声,“我不严实,他们倒严实了?”
云巧捱不过她的死缠烂打,轻叹一口,沉声道,“那我同你说了,你可别到处乱讲啊。”
金瑶得逞地龇牙笑,“绝不乱讲!这么多下人,我只跟你好,好得像一家人,这得算我俩的悄悄话。”
云巧的嘴角孵出笑意,差点出了声,连忙捂嘴堵住。片刻恍然后,她的目光一坠,眉头深锁,满是怅然。
“唉……我们家小姐,真的是命苦。你要我说,我还得从老爷的事扯起……”
“怎么扯上老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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