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山(1/2)
山镇就如她的名字一般,是一个山坳里的的小镇子。
山镇避世,因为地势凶险,村民很难与外人有什么往来。春夏往复,头几个百年,村民渐渐忘了官话该怎么讲,便说起自己的语言,又几个百年,村民们已经连现在外面是哪朝哪代也很难讲清。
阿山就出生在山镇里。
这个名字是镇里的长老给起的。阿山出生的那年,山镇附近发生了一次山崩,落石自山巅滚滚而下,天摇地撼,泥土翻滚如洪浪,所过之处将百年老树都连根拔起。村民纷纷跪地祷告上苍,希望能够停止这场灾祸,这时候阿山家的草棚里传来一声啼哭——是阿山出生了。
而奇迹般地,随着这一声婴孩的哭喊,巨石停止了摇落,泥水霎时归于平静,天地也仿佛初生一般安静祥和。
于是长老便给这个孩子起名“阿山”,这在山镇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寓意被山神所眷顾的孩子。
阿山长到十三岁时受了礼。他终于褪下衣袖短了好几截的粗布衫子,披上阿娘和阿姐亲手制的织锦彩衣,又换下耳朵洞里的狗尾巴草秆,戴上一副精巧绝伦的纯银耳饰,最后由长老将一块内里封着雪松松针的琥珀石挂到阿山脖子上,为阿山的蜕变彻底收了尾。
山镇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某日五色彩凤外出游玩,见此处山清水秀,心中甚喜,便衔来一支雪松掷于地上,松针化作了人,松枝化做了房屋,如此便有了山镇。
而今,阿山就是这守护山镇的一只小凤凰。
等到阿山十八岁,已经是这山镇里俊俏似神仙一般的人物了。他身姿高挺如雪松,双眼像夏时最明亮的太阳,剑眉斜扫,笑唇弯弯。有时跃在林间树冠之中,身手灵活,一对银耳饰如白日星子,彩衣飞在他身后如同凤羽,仿佛是天底下最肆意快活的人。
这日清晨,阿山照旧出门捡柴,结果意外捡到了一个人。
那人昏倒在崖边,周身血染,双眼紧闭,唯手中牢牢攥死一柄无鞘长剑。等阿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背到最近的一处凤皇庙时,天已经擦黑了。
许是阿山的动作太不仔细,刚一把人放到蒲团上,那人就皱着眉头疼醒了。凤皇庙里燃着幽幽长烛,照出那人模样——眉眼细长,唇色浅淡,比山村的的人要白上许多,身穿月白长袍,只不过被勾坏了几处,也不太干净。
那人看着阿山,先是很惊讶地将这奇装异服的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紧接着回过神来,又去攥住自己那柄长剑。
那人道:“你是谁?此处乃何地?”
讲的竟是一口平仄分明的流利官话。
阿山不这样说话,山镇有自己的语言,但好在那语言也是脱胎于百年前的官话,此刻他连蒙带猜,竟也能懂得几分意思。
阿山指了指自己,用他们的话道:“我叫阿山,是山镇的祭司,你受了伤,我不能带外人回村子,只能让你在这里将就一下。你呢,你是谁?”
那人看了看面前的少年,模样倒不坏,说着一口让人云里雾里的方言,于是只能勉强挑出自己听懂的部分回答:“我……我是个书生,进京赶考的书生,赶路时不慎失足摔下悬崖。”
阿山摇摇头:“骗我。”
那人脸色巨变。
山镇虽然闭塞,但阿山绝不痴傻,哪有握着剑赶考的书生呢。
阿山上前两步,蹲在那人旁边伸出手去,手掌虚虚拢在那人头顶,隔空做了一个抚摸的动作,直顺到发尾。他做得自然,纯粹把那人当作路边流浪的猫儿,不显分毫狎昵。
“别怕。”阿山说,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那人:“别骗我,也别怕。”
那人其实没说谎,他确实读过几年圣贤书,也曾上京赶过考,衬得上书生二字。
只不过,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那日他被官府的人追杀,仅凭一柄长剑拼杀周旋,一路奔逃,直被百余人围困至悬崖边。
书生长剑一横,凛凛长风吹起他月白色的长衫和脑后发带,他道:“纵我今日不能手刃尔等贪官,青天所照,民心所向,终是不存你们容身之地。”
说罢纵身一跃,心想若是此番不死,便是天意眷我。
只是没成想天意果真眷他。
这些都是在书生与阿山相处的第三个月,书生亲口告诉阿山的。书生原本也是名动京城的奇才,十六岁就考取功名当了大官,奈何无法忍受官场黑暗,遂辞官还乡,从庙堂到江湖,那双执笔的手第一次拿起了剑。
这一拿,就是六年。
这六年书生走四方,救百姓,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终于从昔日殿上乌帽红衫的少年英才,变成了如今白衫白刃的潇洒剑客。
书生说到兴起处,还给阿山舞剑看。
凤皇庙在山巅处,周围云雾缭绕,书生一柄长剑闪着银光,破空裂云,如蛟龙出海,气绝长虹。待最后一招收势,书生便在青山流岚中对着阿山笑了。
书生一笑,那剑舞得究竟是好与不好,阿山全都不知道了。
恰逢山镇十年一次的祭神大典,整个镇子一夜之间变了模样,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书生从山顶望下去,红灯似海的模样,和自己所处的清净之地完全不同。
阿山看出书生所想,开口问:“你想去吗?”
他很聪慧,这三个月下来,已从书生那学了不少官话。
书生的双眼亮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我毕竟是个外人,不方便吧。”
阿山笑笑:“我有办法。”
阿山从不说谎,他果真有自己的办法。祭神大典那日,阿山把自己的衣服换给生替自己坐在花车祭司的位置上。
书生不敢置信:“胡闹!”
阿山道:“祭司只需要坐在花车上一动不动,戴好面具,就可以了。你我身量相近,不会有人发现的。”
书生还欲反驳,阿山的手落在书生发顶。
“别怕,我会在你身边的,你别怕。”
那日祭神大典何其风光,即便是在京城,也只怕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盛景。书生代替了阿山的位置,坐在花车的最高处,而阿山则扮成一个山神旁的小神官,骑马跟在花车旁。
书生在面具后情不自禁地微笑,这感觉多好啊,花团锦簇,众人追捧,令他仿佛又回到多年前他封官加爵的那日——十里长街万人翘首,鲜花似海红毯铺地,天地江山皆屏息静侯,尽等他一人昂首踏马而过。
多好啊。
书生悄悄掀开面具一角,阿山在马背上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面具后的双眼熠熠如晨星。
多好啊。只可惜他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祭神大典后,书生与阿山在凤皇庙前对饮,夕照作陪,流云为伴,书生远目而眺,入眼皆是绿水青山。
书生酒意微醺,伸手指着远处金乌道:“我姓赵,名叫赵夕秋。你呢?”
阿山失笑:“我的名字与你们的不一样,简单,不好听。我很想要一个你们那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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