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生(1/2)
今天的故事,说说我自己。
我家在土地的最北边,日头很长,太阳不暖,冬天里的每一个日子都是又冷又亮。
村子里有一条河,是大山上的积雪化下来的,老一辈的人都说那座山是神山,但是从没有人说那条河是神河。经年累月的雪在山尖儿上叠了一层又一层,遥遥望着像压实了的雪花酪,我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伸手去掰那条绵延凸起的山脊,想象着它已经被冻脆了,嘴里念着“咔嚓”一声。
咔嚓,我就把神山和里面住着的神仙都握在手里了。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我趴在窗边把老九爷的热茶泼到窗外,水瀑瞬间化成一阵冰雾,冰粒子窸窸窣窣地掉下来,在厚实的雪地上砸出小坑。我把额头抵在窗户上使劲儿抻着脖子看,呼出的热气打在窗户上,呵化了一小块儿冰窗花。
最后我还是被老九爷发现了,拽着领子一顿好打,我一边喊一边逃命,跑出院子的时候还被篱笆绊了跟头,老九爷气得直喘气,我跑出好远才敢笑话他喷气喷得像头老牛。
我一路跑到河边,河面全都被冰封了起来,我不敢去踩,就蹲在一边儿拿木棍去戳,把冻得浅的地方戳开了一条裂纹。我赶紧站起身来,冲着神山的地方伸手一抓,再把手往远处一扔,脚下偷偷去跺那条裂纹——好像我用神力把冰面破开了一样。
就是在我一甩手的功夫,我看到了河生。
那时候河生还不叫河生,是个倒在冰面上的小男孩儿,起先我以为他死了,赶紧跑回家去找老九爷,老九爷拄着拐棍儿跟我来到河边,小男孩儿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老九爷问我这是哪里来的娃娃,我说是我从山上抓下来的。
老九爷一边喷着气儿一边用拐棍儿抽我。
后来老九爷又叫了村里几个汉子过来,一起把小孩儿抬了回来,等暖和过来了我才发现他没死,只是冻晕了。老九爷问他叫啥,我抢着说他叫河生,老九爷又要抽我,我赶紧抱着头蹲下大喊,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我没瞎编!
河生坐在炕上看着我,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像玻璃弹珠。
其实我是编的,因为他是从河上来的,所以我才管他叫河生,如果我是在树杈上发现他的,那他就是树生。
这个谎言几乎是立刻就被拆穿了,因为河生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老九爷问他打哪儿来,河生比划了两下,指向窗外,老九爷问他是打西头村子来的?河生摇摇头。
我趴在炕沿儿看着河生,对老九爷说,爷,咱把他留下吧,怪可怜的,放出去肯定就得冻死,你看阿巴都冻得不愿意呆狗窝,直往屋里钻呢。老九爷一边拍我后脑勺一边说,那你把被窝倒给阿巴,你睡狗窝去,我说我不干,我要把被窝倒给河生,你让河生留下吧。
老九爷还是收留了河生。我们这儿娃娃都是天生地养的,我有个妹妹,以前还有过一个哥哥,可惜后来害病死了,要说起来老九爷也不是我亲爷爷,我娘这辈子一共走了三家,老九爷家就是第三家。
我估摸着我哥哥要是还活着,也差不多就是河生的年纪。
河生留下的第二天,村子里就把这件事传开了,说是九爷家捡了个哑巴娃娃,晦气得很。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清早我去上学的时候,村里的其他孩子都躲着我,上课时我同桌的胳膊肘离得我好远,以至于她整个人都好从板凳上摔下来似的,我好心去拉她,结果在我碰上她棉衣袖口的那刻,她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哇一声哭了起来。
下课后我听到他们说,哑巴孩子都晦气得很,河生肯定是西头村子里有蓄谋地扔进咱村的灾星,好让咱村来年秋天颗粒无收,这样西头村子的大米就可以涨价两分钱之多。
我气得不行,把他们都打了一顿。
放学的时候老九爷去老师那儿接我回家,我一看见老九爷就更来气,觉得肯定是他没有跟大家好好解释才让事情变成这样。等回到大院里看见阿巴我的心情才好了一点,阿巴永远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拿着昨天吃剩的酸菜粉条拌上了点豆渣,蹲在狗窝旁喂阿巴吃饭。
我喂阿巴的时候河生就坐在炕头透过窗户看着我。
我跑过去敲了敲玻璃,让他出来和我一起喂阿巴,河生就特别听话地从炕上下来,穿好棉鞋和我一起蹲在大院里。那天阿巴胃口格外好,我俩在院子里蹲着冻得不行,鼻涕都结成了冰,最后还是老九爷出来,用扫帚把我跟河生扫进屋里,把阿巴和那一大盆晚饭扫得两地分离。
晚上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趴在炕头听狼叫。有次我悄悄拽河生起来,让他从窗缝去看远处雪地上的狼群。其实要说也是看不清什么的,就是几个黑点排成一排,迅速地跑进树林里,河生却看得很认真。我悄悄问河生你见过狼吗,河生点点头,两只手合在一起做了一个狼头的样子,我也跟着学,河生一下子乐了,比划着说我这个不是狼,是阿巴。
等到二月的时候天气已经不那么冷了,中午的时候太阳很足,要是赶上不下雪的天气,还能在院子里仰起脸晒会儿太阳。村子里的人还是不喜欢河生,这其实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我觉得那些人谁都不喜欢,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连自己都喜欢不起来。
天气好的时候老九爷会派我去城里给他买邮票,老九爷唯一一点乐趣就是给各种杂志社投稿,数学天文地理小说,啥都投,但无一例外都没有回音,可他就是乐此不疲,觉得信送了出去他就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而且能和那些城里人洋气的圈子扯上点关系。
我觉得这种行为和我单方面地跟河生讲话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那天我拉着河生一起到城里去,回来的时候看见我家的院子里围了好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相熟的不相熟的,全都用一种同情却又好奇眼神看着我。
仿佛我才是河生。
阿巴疯了一样冲着人群叫,脖子被铁链子狠狠勒着,好像要折断了一样,我被阿巴吓坏了,从人群中挤进去抱着它。
那天阳光其实是很温暖的,我兜里还装着给老九爷的邮票,两分钱一张,我嫌再跑一趟太麻烦,于是一狠心买了两张。
可是老九爷却在那天走了。
我们村的规矩是老人去世后,遗体是决计不能让小孩子看见的,不然带来的霉运会祸及全村,可是我连再见都没有来得及和老九爷说。阿巴还是挣脱了铁链子,张着嘴嗷嗷直叫,村里人被它吓得不行,举着锄头要刨它的脑袋,我只能抱着阿巴的头,一边大喊一边拽着阿巴要往屋里挤。
所有人都在推搡着不让我接近门边,我被拉得摔倒在地上。
土地被冻得生硬,我的下巴磕在冻土上,颠出了眼泪。我忽然放声大哭,手指扒着被老九爷和我踩了很多年的门框,它在我的手里被生生抠起了木刺,然后咔嚓一声,彻底分崩离析。
同一天晚上,我跟不会说话的河生说,我要离开这个村子,带着你一起。
河生和我一起窝在狗窝里,比划着问我,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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