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2）

这一夜，蔡居诚随便寻了一户农家借住了下来。

这座小村距洛镇不算太远，也绝对算不上近：只有到春秋农时，才有一两个官衙的兵老爷来村里征税收赋，倒是下山的武当弟子因为脚程的缘故，喜欢在这附近暂歇一晚；长此以往，这里的农家都在案上供起了帝君的神位，也习惯了飘然而至的“仙长”们于薄暮时分敲响他们的房门。

——当然，蔡居诚委屈不得自己。他挑了村长以下、看起来家境较为殷实的一户，洒出银钱让他们收拾出一间最好的厢房，抱着被褥强迫自己尽快入眠。

就这样他也睡不好：许是床板膈住了他哪块脊骨迫他神思不定，他一会儿好像依稀看见远处投来灿暖的金光，而自己正抓着糖葫芦的签子，在漫天纷扬的雪里满心欢喜地递向面前无人的空处；一会儿是萧疏寒逆着光站在他面前，也不说话，只拿修长手指轻轻于他眉心一点，便将他推下金顶无限长的洁白天梯；一会儿似乎又在连绵的失重感里惊醒了，明明没有睁眼，却看到方思明站在一片粘稠的影子里勾着唇角朝他诡笑，苍白透明的指尖点住自己的咽喉，在上面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挂着一身淋漓冷汗猛地坐起来的时候，蔡居诚清楚地知道：根本没有什么万圣阁的刺客，自己不过听见了家犬轻踏的足音、夜枭幽怨的低鸣；可等他按下一颗惊惧不安的心再闭上眼睛，便能在眼前要将人溺毙的深潭里，清楚地望见沉在水下的那个眼神空洞、脸色青白的自己。

他忍不住要想：自己死的时候，落在师父眼里的，是不是就是这幅模样？师父会想什么呢？他会不会为他这个不听话的徒弟稍微生出那么一丁点后悔、那么一丝丝心痛？思考了一会儿，蔡居诚觉得这个问题无趣极了，换了个问题想：他的尸骨到底是由谁敛的？到底有没有按着他的意思，一把火烧了？随即他又反应过来自己左右是不知身后事的，挫骨扬灰和苦求不得到底哪一个更痛，怕是得再来一遍才能晓得。

——可若命中注定他得再来一遍，那如今做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魇住了他很久；后来天光微亮的时候，蔡居诚自己琢磨明白了。

世间人欺我、骗我、负我，我便也欺他、骗他、负他。

世间人爱我、护我、疼我，我便也爱他、护他、疼他。

这就是他不容置喙的道。

蔡居诚踏进洛镇的时候正是午后。除了随处可见的乞儿、闲汉、摊贩和顶着日头替主人家外出采买的婆子，他只在镇口的牌坊下艰难找见两个躲懒的衙役。

他困惑地皱起眉头：朝廷的搜捕呢？万圣阁的堵截呢？预想中十步杀一人的场面和眼前祥和安宁的景象差距实在太大，一时间竟叫他有些怀疑昨日自己到底是见了方思明还是见了鬼。

他一面思忖一面信步往街上走。茶摊的阴影里蓦地传来醒木清脆的一响，他怔然抬起头，看见街边铺中的掌柜正丢开算盘，殷勤迎向刚刚进门的客人；三两不知事的孩童跑出路边短巷，自他面前嬉笑着经过，卖零食糖块的老人家靠在柳树下眯缝着眼昏昏然瞧他，慢悠悠地编着手里的小草篓……

“小伙子，”对上蔡居诚投来的视线，她微微直起佝偻的背，颇为期待地问：“可要买些啥？吃一点老婆子的糖甜甜嘴罢？”

蔡居诚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阴沉着脸走过去，抢似地买了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他一颗一颗咬下上面山楂含进嘴里，让酸味慢慢地从糖衣下面浸染出来；在偏西日头洒下的暖光里，这里的一切都在真切地向蔡居诚低诵四个字：岁月静好。

“……”

蔡居诚黝黑的眸子落不进这些。他沿着洛镇的街巷走了一圈，那些大笑、喧闹和门扉里琐碎的家长里短在午后和煦的微风中尽数化开，散成细小的微尘拂过他的耳畔；这个年轻的武当弟子沉默地攥了攥拳头，像是在这短短的盏茶时间里坚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决心。

他去了镇上最好的客栈。

“哎哟——仙长！欢迎欢迎！您能光临本店，真是令本店蓬荜生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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