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佐（1/2）

夏佐还记得他被赋予伟大使命的那一天。

他像每个即将出厂的人造人那样被装在一个看似冰块、实则柔软湿润的器皿里，身体摆成了一个大字，全身赤裸，上下连接着数据线。

他的设计者走了过来，一声令下，器皿融化成一滩水，留下他继续被架在那个纳米杆子上，犹如一尊完美的雕塑。

设计者接过了助手手中的芯片，把那即将装载他一生记忆和秘密的微小东西安在了他的颈后。

然后，他空白一片的大脑第一次收到了命令。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

出厂以后，他很快就投入到工作里，除了要把每一项任务做到完美极致以外别无他求，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成为曾经的自己所鄙夷的，突然有了感情，不再百分之百投入工作的异化同类。

那艘冷冰冰的黑色庞然大物停靠在起飞平台上，从捕捉到这飞船的第一眼起，夏佐停下了大脑内对所有信息的处理，站在空旷的道路上，没有任何行动，没有任何想法。

事实上，从前几天飞船船员名单确定下来开始，他的工作效率就极速下降，甚至被属下催促尽快决定。

他本可以干涉，以他“人类的忠狗”的标签不会有人怀疑他的动机。可这几天下来，他并没有向人类发送任何相关请示。

一阵大风扬起，工作人员忙碌地在他身边跑动，而夏佐仍盯着那丑陋的舰船。

这是他第一次怀疑伟大使命的意义。

他曾经无比坚信使命带来的光明未来，甚至是屠杀自己同胞时，他也坚定地认为这不过是通往成功必然付出的一点但残忍的代价。

就如忽然发现天堂实际并不存在的信徒一样，从知道飞船里的人即将一去不复返后，夏佐看不清使命得到实现时的世界会怎样美好了。

但即使如此，他依旧牺牲了自己，选择了使命。

因为一种人类称之为直觉的感觉告诉他，一旦他动用自己的权力把那个人接回到自己身边，伟大使命就无法完成了。

突然，一条级别最高的警告填满了他整个大脑，夏佐回过神来，冷静地打开一看，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

“维特鲁威”驶向未知宇宙的这一天，天空乌云密布，四处弥漫着一股窒息而潮湿的气息。即使是在这个先进发达的时代，人们还认为这是一种不祥的征兆。毕竟人类有史以来从未有过这样雄心勃勃的计划——准确来说，人类第一次接收到来自太阳系外的信息，为了一探究竟，才派出了目前最先进的飞船“维特鲁威”，以及从基层逐步筛选上来的、接受了最残酷竞争的人造人组成的团队。

屡屡遭异化人造人暴动问题而压力极大的夏佐，像是电量即将耗尽的汽车，在堵塞的道路上历经千辛万苦才驶入了一旁的充电站，终于获得了喘气的时间。他在各个政府官员面前添油加醋，利用特别权限手动调高了计划预测成功率，至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宇宙计划——它应该叫“潘多拉”计划的，不过追求完美的夏佐嫌这个名字庸俗没创意，更倾向于称呼为“那个”宇宙计划——上面。

无论如何，尽管名字不够完美，直到得知船员名单以前，其他过程还是非常顺利的。

夏佐又想起了看到名单的那个晚上，他千算万算怎么也料不到，让他后悔莫及、苦苦寻找的人的名字赫然成为那数据的一部分。他只觉周围的吵杂都被蒙上了一层隔音布，被一阵耳鸣所掩盖。

就在他刚刚走进最近的大楼时，一个低着头思考的男人忽然从转角处冒出，和他迎面相撞。

“……靠！好好看路啊……”当他发现对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时，顿时尴尬得脸颊通红，又一边安慰自己“指挥官又怎么样，不过是个高级人造人”，于是小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落荒而逃。

夏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清醒过来：一般人造人发呆，只不过让工作效率降低而已；可他不是，一旦他松懈下来，等待着他的只有死亡和使命失败的结局。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恢复了平日的感觉。

现在，计划能不能以百分之九十九的完美率完成，要看他能不能制止这条危险警告的始作俑者了。

——

曾有人说，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失败者就像水里的鱼，即便流泪也没人在意，更不会留下痕迹。

阿诺德·凯恩是有能力改写这段历史的。他揣着足以中止整个计划，甚至是毁灭夏佐及其党羽的秘密冲到了发射基地控制塔的大堂。这个一生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呆在室内的瘦弱男子当即被四五个人造人守卫包围，唯一会做的是浑身发抖。

“你没有权限进入控制中心，阿诺德·凯恩，潘多拉计划身份审核委员会E组成员，员工编号PPC538。”其中一个人造人以毫无起伏的声音警告道。“控制中心属高级机密区域，未经授权而闯入的人将遭逮捕，手持武器者可进行击毙。”

阿诺德听完顿时被吓得六神无主，但和他一起发现了这个秘密的同事说的激励话还回荡在他的耳边。他咬牙振作起来，口齿不清道：“我、我有组长的……特别授权，要、要求……见到行动的最、最高指挥官！”

他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张电子卡片，拿在空中手不小心一抖，掉在地上。就在他赶忙爬过去拿起时，一只干净的鞋踩在了上面。

阿诺德还未反应过来，修长的手便落下拿起了这张透明的、图案亮着红灯的授权卡。他抬头一看，对上一双不属于人类的金色双眼。

夏佐面无表情地扫了这个青年一眼，解除了手下守卫的警戒并让他们回岗位上去。

“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人造人问着，语气和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想帮他。

阿诺德当然知道他是谁，应该说没有人类不知道他是谁。“人类的走狗”是异化人造人给夏佐的，而“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人造人的代表”、“人类的忠仆”等等一大堆头衔，是人类社会给他取的。

是的，夏佐尽管只是人造人，在社会的地位却高于许多领导人。因为自从他成为人造人指挥官后，异化人造人暴动已大幅度缩减到个别区域，并不再威胁到社会的稳定性；他更进一步发明新型高效人造人，以至于工厂的生产率远超出五十多年来最高值的十倍；他甚至在地球政府和火星集团间斡旋，促成双方达成停战协议。等等等等。他是高效、纪律、完美、忠诚的代表作品，更是他那远近闻名杰出设计者的伟大遗作。

阿诺德咽了口口水，有些胆怯道：“我、我有紧急情况要、要通报最高指挥官白奕……”

“白先生已经授权让我处理各类问题了，你大可放心。”夏佐说着，向不远处一个由玻璃围成的会议室做了个请的动作，“你不方便在这里说的话，那个房间有防窃听和隔音的效果，可以去那进一步说明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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