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笼（1/2）

十五年前，即是天启五年的时候，江雪祁还只有十二岁。

年少的大公子江含跟随父亲与江家的商队到漠北，途中不慎走失，再被找到的时候已经陷入了高烧昏迷之中。据说他当时还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昏睡中常说些含混不清的胡话。这般急病一场，直到送回汉口家中后，他才缓缓醒来，从此精神身体都大不如往日，被问起走失时所遇何事，也统统只道受惊太过，忘了个干净。

走失的那段时间究竟看到了什么，江雪祁其实并非没有记忆。一开始，他其实没有跑得太远，只是误入了驻扎地附近一支诃赞部落的旃帐。帐中人多，他匆忙躲到一堆羊毛毡布后，看见帐中央搭着一个架子，架子下头烤着火，上面交叉钉着两块木板，而木板上，缚着一个少年人。

或许，那不能被称之为人。因为这少年骨骼的“人”背后生有一双褐色鸟翼，两腿也是鸟足的模样。它兴许已被绑在此处多时，被缚处的勒痕已然发青发紫，脚爪也被火舌燎得焦黑。

架子前三丈处，站着一名穿金戴银的蛮人少年。他手里拿着锃亮的小刀，旁边的小桌上还放着许多把。少年两颊通红地笑着，手里的利刀一把把地朝那怪人投去。若恰好擦着肉刺中怪人身后的木板，帐中人便要大声叫好；若直直刺中那人身体某处，穿骨入肉，少年便吱哇乱叫、手舞足蹈一番，引得帐中人一阵抚掌大笑。那怪人神色极痛，几乎扭曲，嘴里发出“啊”、“啊”的嘶声叫喊，又解脱不得，身上伤口处处血流如注，却只有翅膀无力地在身后挣动。

众人都沉浸在帐中这血腥惊险的节目里，没有人发现小小的江含，可头脑空白的他，却在坐在前头的那一批男人里，看见了自己同样大笑着的父亲。

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还在刺耳地响，父亲火光中的笑容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让年幼的江含仿佛后知后觉地被惊雷劈中。他连滚带爬地逃到帐外，几乎是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等到被关外冷风吹得四肢僵冻，才将将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只见自己身处在一道矮坡上，前方横着一座大山，触目所及皆为嶙峋乱石与萋萋荒草，了无人迹，也不知此处离部落扎营地已有多远，远处甚至隐隐有呜呜狼嗥传来。

小江含嘴唇被冻得发白，此时才觉出害怕来。他挂念着毡包里温暖的柴火，又对那光怪陆离的画面极其恐惧。而更糟糕的是，不论他想不想回去，他现在两腿软胀无力，已然完全走不动了。

小江含正挣扎着想要爬到背风处暂避时，一道黑影从头顶灰暗的天空处掠了过去。他懵懂地抬起头，黑影却似乎是发现了他，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转了个方向俯冲了下来。

那影子逼近了，带起的风先一步贴到小江含脸上，他吓得紧靠到后背的石壁上，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对方只是飞来后在落地前缓冲了一下，便稳稳站到了他手边的一小块石头上。

小江含拼命地眨了眨眼睛，看清楚了来者——对方赫然与营帐中被缚的那个人一样都长着双翼与鸟足！

若说有哪里不一致，那便是他们后背两翼的颜色略有不同。木架上那人的双翼是褐色的，面前这人长的则是一对苍黑的翅膀，两翼静静张在背后，看去竟如同某种黑暗中的神祇一般。

他勉强辨认着对方的身高样貌：对方身躯瘦长，看起来像个十五六岁的蛮族少年，面容也与被缚的人无半分相似。

这只“翼人”两爪攀在不平的石块上，站得极稳，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此刻暮色深沉，难以视物，小江含却直觉这对对方而言没有丝毫影响。他被那两道如炬的目光这样看着，丝毫不敢动弹，再忆起方才在营帐中所见一幕，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奇怪感情。

江雪祁当时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感受，但此刻他可以指明，那或许是“愧疚”与“悔恨”。

那会是你的同伴吗？

绑走你的同伴的人，是我的……父亲吗？

一种深刻、沉重的罪孽，从见到那火光中的一幕开始，就好像一块热铁滚烫地烙在了他的灵魂上。这样的感受使那时的他整颗心都像是泡进了苦水中一般，双眼发涩，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少年翼人这时却弯下腰，一把抓起了他的衣领，提着他起身，卡着他的腋下扇动翅膀飞了起来。身体的重量全都坠在腋下的那两只手上，飞速远离地面的感觉让小江含几乎尖叫出声，心中只剩下极度的恐惧，害怕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松手扔到地上去摔个粉身碎骨；可若是真的就这样死在这里，他竟也没有感到多少不甘。

小江含心中慌乱，但背后的翼人仅仅是平稳地托着他在空中滑翔而已。高空的风更急更冷，他身子一阵冰冷一阵滚烫，头昏脑胀，冻得脸僵也不敢出声，只是压抑地打着战，翼人这时却好像飞得慢了一些。

并未过太久，前方便远远传来商队中人呼喊走失的江家公子的声音。

翼人转而一把将他横抱起来，翅膀微敛，又像方才那样从空中俯冲了下去。还未等小江雪祁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安置在了一小块挡风的石头后面，而这边四面都是平野，只要有人来，一里地外都能看见他。

再抬头，天空中只剩下一个飞逝而去的小小黑影。

回到今时今日，在正午偶尔晃动的树荫下，笼中的青鹫显然高大了许多。

青鹫与江雪祁对视半晌后，竟背过身去，将被牢牢捆在身后打上了数个结的双腕递到了笼边。

他要江雪祁帮他解开绳子。

若仔细看去，那绳结上还有不少磨痕，但似乎因其材质坚韧非常，这种程度的磨损并不能起到解放双手的效果。比起暴力摩擦，解绳显然是更加有效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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