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唐筠吓得退后两步，盯着那红漆雕花木门，甩甩衣袖，头也不回地出了长乐殿。
不同于别处的万紫千红，锦云宫千百座楼阁中，唯有宁安殿仅栽了一棵望春玉兰，春未尽，花已落，新叶萌芽，幽香散去，只给人留下盼头，再等来年冰雪消融。
皇上花开时来看过她，下回再来，不知要等到何日。
唐筱姌看着枝头舒展的绿叶，觉得这落花有情，而人，最为无常。
“娘，金虎跑了。”萧檀指着墙头，月白色的衣袖上还留着金黄的猫毛。
“又跑了？”
“刚跳了下去，在墙外面。”
“它自己会回来的，若不回，再让人找去。”
见儿子皱着眉头，唐筱姌轻声安慰，带他进屋，免得在院里吹风受凉。
兴许是看在儿子的份上，即使几月未得皇上宠幸，她仍是后宫嫔妃之中待遇最好的。
皇后喜欢萧檀，将这九皇子当自己亲儿子般宠爱，送了一只名唤金虎的黄狸猫。
元慎汐也待她极好，从她入宫便关照着，起初吓得唐筱姌以为自己犯了事，后来才知道没皇后别的意思，只是想要护着她罢了。
近来皇上偏爱吴才人，元慎汐看不过眼，三天两头跑到宁安殿喝茶，唐筱姌每次都乐呵呵地招待，一口一个慎汐姐姐叫得极亲。
然而她知道，有些话元慎汐不会说出口，于是盘算着找二哥说一声，让洛婉君抽空来陪她解闷。
不巧萧檀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她放不下心，亲自照顾着，一直没机会找唐逸生。
没想到，不等自己去说，洛婉君自己便进了宫，还托人送来了海棠酥。
“姑姑，这是你们的猫吧？”
唐筱姌闻声望去，生得这般精致却毫无少爷规矩的，全天下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小侄子唐筠。
“你怎么来了？”
“娘在汐姨那儿，我觉得不好玩，所以过来了。”
唐筠抱着圆滚滚的金虎穿过院子，不等他进屋，已经有人小跑着迎了上去。
“抱。”
萧檀张开双臂，溢满欢喜的双眼如琉璃珠般透亮。
他眸色极浅，唐筠第一次见就觉得像猫儿的眼睛，这么一看和金虎还真有几分相似。
“喏，抱稳了。”
“不要虎爷，要抱。”萧檀接过金虎看了两眼，放到地上。
唐筠这才明白不是要猫，而是要他抱。
萧檀从小怕生，还是个奶娃娃时就不愿跟人亲近，除了亲娘乳母，被其他人碰到就哭闹，即使是亲爹皇上也不行，每次抱完都得让唐筱姌哄上好一阵子。
但唐筠是个例外，萧檀乐意让他抱，每回见着都粘着不愿松手。
只不过如今萧檀已经三岁，唐筠实在抱不动，即使勉强抱起也怕伤着他，然而说了几回都不愿听，下次见到还是伸手要抱抱。
“等我长高有力气了再来抱你。”
唐筠无奈，牵着他进屋坐下，萧檀见他又不愿意，爬上软榻将他一把抱住，嘴里小声嘀咕：“你不抱，我抱。”
“傻孩子，”唐筱姌笑道，“你会长高，萧檀也会长高，到时候还是抱不起呢。”
唐筠不服气道：“等我长得跟麟麟哥哥一样高，我就能抱得起了。”
“你说的麟麟哥哥，可是陈将军的独子？”
“您记得他？”
“不记得了，但经常有人提起。”
侍女同她说过陈淏天的儿子陈戬，表字炽麟，这字出生前便定好了，据说是将军亲自请去元家高人取的。
那孩子似乎与唐筠关系好，即使她不出宁安殿，也经常听说两人的事情。
今天喂鹿被咬了衣裳，明天乱跑在皇上面前栽了跟头，消息灵通的丫鬟们总能知道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从别处回来便叽叽喳喳地告诉她，也算是给日子添了几分乐趣。
一提到陈戬，唐筠立马来了兴致，将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情一股脑地说了遍，吃过的东西，看过的小摊，连陈戬喜欢吃山药豆糖葫芦这种细节都没放过。
麦芽糖画的骏马晶莹剔透，白嫩的豆腐脑可甜可咸，刚出炉的包子热气腾腾，炸糕的香味飘出几里。
碰上商贾云集的日子可就热闹了。摊贩们将吆喝唱出了调子，南边来的野菌酷似羊肚，北边来的山参形貌似人，织花毛毯粗犷却不失华美，明显不是出自东琅的工艺，问那高鼻深目的货郎来自哪里，他说家乡很远，比查日沁更加往西。
一切对萧檀而言都是陌生的，他从没出过宫，听得心痒痒，吵着要也要上街玩。
唐筠当然高兴，又一次发誓以后带他从这宫里逃出去，这回的誓言更详细，要去听评书放天灯，从街头吃到巷尾，最后坐在房顶上吹风，吃一口脆酥酥的胡饼，那是何等的自在逍遥，好似神仙坐在云端咬了一口月亮。
“你当我不存在呀？”唐筱姌点了点唐筠的眉心，“说什么逃不逃的，让人听到可就麻烦了。”
“可待在宫里没意思。”
“没意思你也不能这么说。不过，要出去还是可以的，带他去看看寻常百姓的日子。”
唐筱姌觉得这小侄子真是奇怪，出身于丞相家，平日里接触的净是王侯将相，却愿意同平民百姓一同走在街上，吃得了凤髓龙肝，也尝得了粗茶淡饭。
她知道自己以后难再出宫，因而希望能有人带着萧檀去认识她曾见过的世界，而能做到的，或许只有唐筠。
“少爷，夫人让我来带您回去。”
门外有人说话，是洛婉君的贴身侍女。
唐筠觉得还没待够，恋恋不舍地抱着金虎，而萧檀也抱着他不肯撒手，两人一猫紧紧粘在一起。
好容易把唐筠劝动了，萧檀仍生气地拉着衣袍不让他走。
“我又不是以后都不回来了，你松手，下次我给你带吃的，好不好？”
唐筠哄着他，倒真是一幅兄长的样子。
在家有唐璟宸带着，在外有陈戬护着，元慎汐的大儿子今年十四，他在哪都是弟弟，唯有面对萧檀时能成熟一点，不再任性。
萧檀虽不乐意，但明白他必须走，于是气鼓鼓地松开唐筠。
唐筱姌一路送他出去，嘱咐他回去帮忙带句话，给哥嫂问安。
跨过门槛，唐筠还未迈步，身后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力气小，却无比坚定。
“我等你，记得回来，不许骗我。”萧檀伸出右手小指，仰头看着他。
“我不骗你，我这辈子都不会骗你。”
唐筠蹲下同他拉钩，小指绕紧，拇指相碰。
萧檀看着他渐行渐远，消失在拐角，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情。下回一定要带他去看苍烟楼前的刺槐，紫鸾亭旁的芍药。
然而再次相见，已是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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