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2)
纪宁觉得新加入的听书人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到底是谁,不知道是哪家地主的傻儿子。穿的花里胡哨,身后跟个随从,两个人四只鞋上都是泥,眼睛盯着自己如痴如醉,蠢的简直要交税。故事起头的当儿他端起手边的盏,借喝水的工夫冲那二傻子嘻嘻笑。
孩子们与他都熟,看见放下茶盏,知道故事就要开始了,稀稀拉拉地鼓了掌,随后自觉地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都望着纪宁。
纪宁无视了二文还想听睡美人的要求,换了个别的故事,缓缓地讲。
“西边有个国王,生了一个公主,公主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头发黑得像乌木,她叫玛利亚?索菲亚?冯?埃尔塔尔。”
才安静的娃娃堆又闹起来:“哈——哈哈哈哈,纪先生,她叫什么?”
“什么?”
更夸张的已经笑得捂住小肚皮:“玛?塔尔?”
几步开外有同款对话,只听那个小厮道:“我连名字都记不住还怎么听故事!”前面的少爷以手掩口:“是玛利亚索菲亚冯埃尔塔尔,名字里有冯犯了讳了。”
纪宁留心,有意往那边一瞟,那个公子爷看得他浑身不自在,改口道:“她皮肤很白,封号是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孩子们齐声道。
“白雪公主的母亲离开了人世,很快,她有了一个继母……”
纪宁的嘴巴一开一合,思绪却飘到别处,开始懂事的时候,纪妈妈已经变得很忙,加班的时候就把小小的纪宁丢在放学后无人的托儿所,丢在书店,丢在市图书馆,入夜了才有空来接。纪宁一度非常介怀,介意别人家的故事都是妈妈讲的,自己的故事却是借来看的。不过已经没关系了,他甚至庆幸,至少故事的内容是一样的,以至于现在,还可以坐在街口乘着夏风,给小孩子讲这些故事。
“最后,王子和公主在城堡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故事讲完,孩子们还保持着手托着脑袋的姿势,直到纪宁合掌一拍,他们醒过神来咯咯地笑。
纪宁有个恶趣味,讲完故事还要出阅读理解,这是被语文老师从小虐出来的后遗症。
“二文,你今天从故事里学会了什么?”他点名。
名叫二文的男孩手举得老高:“白雪公主躲得远远地还是会被皇后找出来!”他摆了个架势,削瘦的胳膊对着空气连出十二拳,“可见被人欺负的时候,退让是没有用的。纪先生,我说的对不对。”
“对啊对啊,”纪宁喝着水,“只要能说出来的都对。”
“纪先生!”一个脆脆的声音加入进来,是城东的青青:“皇后没,没白雪公主漂亮,还坏。漂亮很重要,青青也要当一个美人。”妹子爱美天经地义,哪怕她才三岁,她磕磕巴巴地补充:“青青公主。”
纪宁朝她点点头:“对,青青公主。”青青的小脸立刻飘起一抹粉红,盯着纪宁痴痴地笑。
前两个都得到了肯定,剩下的孩子七嘴八舌起来,这个说“这个故事还教会我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那个也不甘示弱“吃东西的时候要细嚼慢咽,不要噎着。”
纪宁连连道:“对对对,你们说的都对。”孩子们个个欢天喜地起来。
纪宁心算今天能有什么进项,银钱一文没有。栾大人那头,来的早的居民,有些已捧了满手的物件在往家走。纪宁估摸着马上就会有家长来接这些孩子,或许会留下些米面做礼。也只能有这些了,灾情当前谁都不宽裕,能拿到什么是什么罢。他轻轻地呼了口气,那双灿烂的眼睛在别人看来就平添了一抹愁。
那个地主家的傻儿子走上来:“纪先生,我有一些想法。”
“人的心不根据亲疏远近来断,继母不会因同住一屋檐就对你好,七个小矮人也不会因你是陌生人就对你不好。公子是不是想要表达,身边的亲人不可尽信。”
“哈?你这么说也没错。”没想到他会开口,纪宁敷衍道,眼神还在飘,小孩家大人怎么还不来。
听了这句,面前的人仿佛得了鼓励,滔滔不绝起来:“继母不会因身居高位而更高尚,小矮人没有因身份低微就失了善心。一个人的善恶,与他的地位无关。”
他的话多得一口气说不完:“从皇后来讲,善人也好,恶人也好,每个人都会有软肋,有把柄,但不要昭示它。皇后被王子抓住了把柄,才受到了惩罚。有些事做便做了,但不需要桩桩件件都叫人知道。”
纪宁终于把游离在人群里的眼神收回来直视他,这位公子爷脸上满是骄傲与期待,仿佛答完阅读理解等老师表扬的课代表。
纪宁嘴角一抽:“哇,你戏好多。”
“纪先生……”青青扯他的衣角:“二文,又打架啦。”
纪宁借此机会摆脱冯辰枢,二文和差不多大的孩子在地上连滚带打不分胜负,还欲再战时听纪先生一声咳,二文出拳化掌,一把揽过对方肩头:“花生你爹来了。”
叫花生的男孩一个激灵,两手在屁股上拍灰,二文帮他拍背上的,趁此机会多打了他几下,花生没心思再与他计较。花生爹到的时候两人已经安安分分,花生爹招呼花生走,走前抓了一小把米,纪宁从怀里取出块包袱布摊在桌上,连声道谢。
一会功夫大人接二连三带走自家小孩,青青红着脸跟纪宁挥手,走远了还悄悄回头看他。
布上的那一小堆米渐渐充实起来。
最后一个来的是老曹,在他来之前,曹二文一直在空地上打毫无章法的拳,拳脚呼呼带风,纪宁团着袖子把身子往后缩,生怕无辜中拳。
“你哪学的拳?”纪宁闲闲地问。
“嗬!”二文“我自创的。”
二文豪迈跳起,落地惊起滚滚烟尘:“我、是、拳、皇!”
“中二病!”纪宁身子一倾,扑到面前包袱布上:“别弄脏我的米!”
老曹是这时候来的,拎着曹二文的耳朵把他揪到一边,纪宁捆好包袱布打算走,余光瞄到某个蠢意盎然的公子仍伫在一旁。
冯辰枢一派斯文,原本纪宁无需防备他,菽城的生面孔大多是江湖人,昨日入夜纪宁听见马车进城,若是过路的富户就诈他一笔大的,他特特去打听了,偏生是官家的车,纪宁连叹倒霉。巧就巧在今日就有生人来听书,穿得是奢华又内敛,嘴里念的是名讳规矩,纪宁早把他的身份猜了个大概。
纪宁不想与这个人打交道,可对方好像偏要贴上来。
冯辰枢见纪宁忙完了,急匆匆地凑上去,松萝又是揩额头又是跺脚,想拦又不敢拦。
方才冯辰枢站在一旁没干别的,除了看纪宁,就是在想如何起个话头,一双眼睛把纪宁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每一寸缠了个遍,最后目光停在纪宁伸出桌子的脚上。他足踏粽叶,叶上用细绳草草绑了两道,像鞋又不是鞋,就这么挂在两趾间,纪宁的脚趾轻点叶面,脚下的粽叶一晃又一晃。
冯辰枢含着笑,这小先生身上整整齐齐,衣裳下别有意趣。
这会儿他抛出了早就想好的开场白:“纪先生,在下冯辰枢。方才先生说的书实在精彩,在下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这是何处传说,可否与我一叙?”
纪宁双手动作没停下,收紧包袱挎在肩上:“公子爷,世界之大,不知道的故事总比你知道的多,你打算全部打听个遍吗。”话里话外都是拒绝,他不想与冯辰枢多说,这人小气得紧,穿那么光鲜,听完书连一个字儿也没给。
纪宁赶着回去把米放好。因自己不能去领救济,如果接下来几天不开张,那居民一人一把攒的这袋子米不知道得捱多少天。
纪宁已走数十步,冯辰枢不依不饶地追上去:“纪先生何必拒人千里?”
纪宁翻了个大白眼:“公子何苦穷追不舍?”
冯辰枢恬不知耻:“有缘。”
纪宁一阵恶寒:“孽缘。”
松萝怕自家王爷继续丢人,赶紧拉他的衣袖。冯辰枢只迟疑一瞬,纪宁登时足下生风跑得没影。
松萝无奈:“少爷,天都快黑了,再不回去,会有人出来找。”
街上行人尽散,官吏在清点首日物资,冯辰枢被松萝的话打回原型,站在尘土飞扬的破菜市里,千回百转地叹了一口气。
水灾中有一户举家迁走了,纪宁占了他们的房子,住得心安理得,房子屋顶没有漏,里间有现成的木床,这两点已足够奢侈。
一路走回来脚底有点疼,纪宁翘起二郎腿看脚底,粽叶在他的疾走下沿着纤维开裂,浅浅地戳进皮肤里,索性脱了鞋打赤脚。以前他是穿草鞋的,上一双鞋穿了没几天,就在发了水的地上吸足了水分,散成了一把湿漉漉的稻草。本来草鞋就磨得脚疼,坏了之后纪宁干脆捡些免费的叶子自己做人字拖,穿坏了也不心疼,再捡新叶子来,也算是天天有新鞋穿了。
他埋在灶台下用稻草生起火,锅中半把米加两瓢水,随它煮多久,一锅薄薄的米汤吃两顿。
纪宁以前很能吃,巨无霸一次两个还要带一盒鸡块儿。但自从穿越到这个历史课上都没教过的小朝代,饿的日子总比饱的时候多,肠胃被折腾过头,吃得太好反而不舒服,食量渐渐变得很小。高三一班的纪胖胖直接饿窄三分之二,脖子是脖子腰是腰的,眉眼也清晰了,别人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友善,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胖子都是潜力股这句话真不假。
他把粥水舀到唯一的碗里,小口小口地吞,脑袋里盘算怎么搞点钱来。吕盛失踪以后没有人与自己搭档,没法再卖身葬父。再说现在人人都不宽裕,没有多余的同情心能施舍。
日落时分,室内比室外暗得更快,是开门的声音打断了他,今天钱没赚到,来看自己的人倒不少,纪宁心烦,进来的是药商黄老板。
“纪公子怎么不点灯。”
为了省点油钱,纪宁每天熬到天全黑了才点灯,听黄老板这么说,纪宁没做声,默默给桌上油灯点了火,他蹙眉,“你还来?”
黄老板搓手:“纪公子不要嫌我烦,买卖都是这么谈下来的,那株飞凤菖蒲……还在您手上吧?”
纪宁点点头,四顾无人,把黄老板让进屋里。
黄老板进屋,不客气地坐了:“这好药草,是有时效的。就说那百年人参、千年灵芝,长在地里时,是天长地久的好,一旦挖出来离了土,也就是头两年药效最好。再说纪公子手里那株菖蒲,还需晒干、制药,再捂在手里可不好了。”
纪宁冷笑一声:“你是个商人,可别说寻仙草是为了自己吃。前次问你还没有寻着下家,这几天可有买家了?”
黄老板也不恼:“我如何卖手头没有的东西?我若是先寻了卖家,却拿不到货,砸的就是黄氏几十年的招牌。还有一点你大可放心,飞凤菖蒲的所在我黄某人没有向外透露过。”
“纪小兄弟,无论买卖成不成,我也算是较你年长,有一句话不得不说。”黄老板笑笑:“在江湖上,东西一旦出手,就别再问去处。”
纪宁挑眉:“好。”他细细一想,这确实是句忠告,表情柔和了不少。
“你拮据,我求药,这桩买卖是不是将将好?”黄老板没放过他的小变化,抓住机会又絮叨开来:“你还年轻,有些钱就得年轻的时候花。交朋友、走江湖、老婆本、养老钱,增长人脉,寻欢作乐,哪一样不要钱?这笔买卖若成,我付的一定让你满意。”
纪宁揉揉眉心:“我再想想。”
黄老板见纪宁有所松动,就适可而止地聊起别的:“听闻钦差大人已到了,锦城懋城,法力高强的僧人也都聚在菽城,明日璃湖边有一场祭祀,纪公子若无事,可去看看热闹,咱们平头百姓也沾沾灵气。”
纪宁眼神一转,高兴起来,黄老板看在眼里,心道果然还是孩子。
又闲话几句,黄老板起身告辞。他有信心,留下纪宁在静夜里自己考虑,到最后一定是他想要的那个结果。
纪宁关上门就把卖飞凤菖蒲的事抛到了脑后,他本就打算把这棵草卖给黄老板,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摸出几张纸来写写画画,折腾完了就早早地躺下,睡得晚了肚子会饿。
这边冯辰枢回了行馆,一众人都察觉他不对劲。吃饭时一言不发,给他讲吉时,他木木的,给他讲祷词,他木木的,给他备朝服,他仍是木木的,嘴角噙着痴痴的笑,看得刘县令心惊肉跳。
“柳太医,不好了!”他压着声音敲门:“牧王爷着了风,魂魄吹散了。”
可怜柳太医白天连诊了五六十人,夜里又急匆匆往王爷厢房去,观其色,搭其脉,没察出什么不妥来,柳太医把松萝拉到一边,细问王爷出门遇到什么。
松萝一脸不可言说,含糊其辞,还是叫柳太医听出了端倪。柳太医又是摇头又是跺脚,“胡闹!”袖子一甩,手背在身后走了。但柳太医也知王爷秉性正直,怕那不中用的刘县令忧思过度,反倒安慰他,“王爷心里有大局,误不了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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