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见微(1/2)
程显听怔了一下,他不知究竟是徒弟太不会说谎,还是自己能将他所有一览无余。他微垂着眼看见青年掩饰在眉梢眼角的不安与不甘,他在撒谎,在逃,他——想掀过去这一天。
为什么?
巨大的不解与隐隐翻涌的恼怒在占据着程显听的脑袋,他隐在袖下握住一个小盒的手紧了紧,程透看到师父的眉心不着痕迹地拧着,神情复杂,师徒俩盯住对方僵持,许久,程显听慢慢将那神色敛了,抬手说:“出了点小事。”他手里托着个小瓷盒,递给程透,“趁你睡觉的时候我去药房磨的。”
程透接过了,明知故问说:“什么事?”
程显听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道:“小事。”
“哦。”青年低低应了声,握着药盒转过身去,“我头疼,去吹吹风。”
说不上是涩是苦,他以为程显听至少会试图编些理由解释或说明下,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顺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出了什么事?小事。小事。
本也是毒发所致,大抵对程显听来说,这真是不足为提的事。他能得到什么?一盒药粉,他在他身上留下道道红痕,一夜缠绵一盒药粉,公平得很。
程透本以为自己想得很清楚,可当他握着那盒药粉时,却还是失望、甚至有些愤怒,想回手就把那药盒丢下万丈悬崖里。
像是非要打碎一池平静。
程透低着头刚要往前走,程显听却在后面悠悠地说道:“头疼你去吹什么风。”他不由分说,一把拽住了程透的手腕,力度极大地往旁边一拽,把程透又拉回来面对着自己。
程透一震,还没反应过来,程显听微微一笑,又蓦地敛了。他看到他的眼睛,深邃,深情。虔诚,或冷漠,每一种都是他,每一种都不足以是他。
“我有件事问你。”
显听,显听,显微知著。他紧紧攥着程透的手腕,顿了一下,沉声道,“你愿意同我共度余生吗?”
仿佛盛夏烈火似的暑气消弭,连呼吸心跳都被停止,程透半张着嘴,久久抬眼凝视着程显听。他的胸口发紧,某种奔涌在血脉里的什么快要将他淹没淹死,他想回答他,又好似发不出声音,这青年生来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实如梦幻泡影,他怕这一刻是假的,一触即碎。
“问你话呢?”程显听把他又拽近了些,半阖着眼睛挑眉道,“再不说话我走了。”
“我……”程透张嘴,他似乎还没酝酿好该说些什么便急于回答,琉璃般的眼睛眨了几下,忽然急促呼吸起来,“我所作所为,所有今天,都只是为了与你共度余生。”
这次,游刃有余的师父终于怔住了,心里像有把钝刀搓来搓去,他很想再郑重地,认真地回答承诺些什么,可是红瓦檐外、青山绿水的天涯尽头,隐隐涌现出的墨色乌云在忠告着人即刻缄口。
可是——
程显听一把搂住程透,他把下巴紧紧贴在徒弟额角,那身躯挡住了乌云,眸色深沉的人与深沉的云对峙。他搂住程透肩膀的手紧了紧,低声道:“我没教过你怎么说谎,你真是很不擅长。”
天际风起云涌,金色阳光照破乌云,笔直如剑。
“下回不知道怎么办,直接过来撒娇嘛。”
与此同时。
毫无征兆的,小殿下从梦里忽然醒了。他保持着结跏趺而坐的姿势,茫然地环顾四周——万佛堂里尊尊重重,或七宝金身,或泥塑木雕,十方世界种种如来菩萨齐齐面朝中央,或金刚怒目,或慈眉含笑,或高至数丈,或不过手掌大小——小殿下就坐在这万千佛像瞩目之下,唯小殿下心如明镜台,能坦然于此处安眠。
这是小程透为数不多不会跟来的地方,很少有人能架得住顶礼膜拜之冲动,只有小殿下才可以安如泰山,他只走向万佛之中,仅此而已。
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小殿下站起来,缓缓走到万佛堂的角落。堂内最高的弥勒菩萨金像下有着一小块儿地方,他闲暇时会去画些什么。精美的壁画盖了一层又一层,前几日才起头的鹿王本生,九色鹿刚勾出个形,小殿下沾着些快要凝固的颜料提笔,看这鹿灵动又湿漉漉的眼,越看越像自己屋里那个睡大觉的小孩子。
他不想画了,放下笔走到弥勒菩萨像前,仰起头注视着。那是一尊半蹲着*的弥勒像,身前僧衣温柔地垂下,仿佛风动便会扬起,这让他想起了来时小程透塞给他的那朵白色的忍冬。小孩不知道从哪儿够的,一朵放在枕头旁边,一朵非要送给他。小殿下想把这朵花留在佛前,他从袖子里摸出那忍冬,却发现纤细卷曲的花瓣早已枯黄,风干了般一触即碎。他想了想,仍是把花轻轻放在了弥勒菩萨像前,自己走出了万佛堂。
门外骄阳褪下了些,但热风不减。供养人一身耀眼而温和的红衣,仿佛候在门前。他似是看见了刚才那一幕,眯眼笑着,冲小殿下合掌,小殿下俯身回了,两人错身而过,他听见供养人慢悠悠地感慨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呀。”
小殿下径直回房,他出来时小程透正要睡觉,这档子是放课时间,漫山遍野毛孩子无处不在,从天而降的角宿星星不方便乱跑。才一进门,便见小人儿缩成团躺在床榻上,嘴撅着,显得有点不安和委屈。小殿下刚关上门,小程透立刻翻身起来,嘴上埋怨说:“怎么才回来!”
小殿下解释说:“在万佛堂里睡着了。”
“有床你不躺,偏要跑去那儿坐着睡!”小程透嘟囔一句罢,抛出正题道,“我做了个噩梦。”
小殿下坐到椅子上,淡淡答说:“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小程透置若罔闻,从床上下来扑到小殿下旁边,跪坐在地上,“我梦到我该走了,可我不记得你了。”
小殿下的眉心儿终于拧了起来,他垂眸正视一眼小程透,认真地问说:“你去哪里?”
小程透噘着嘴想了半天,自己也将信将疑,“去投胎?我也不知道。我不记得你,我不喜欢这样。”
他说着,把脸侧过来枕到他膝上,小声又重复道,“我不喜欢这样。”
小殿下垂眼沉默半晌,手放在小孩的头上揉了一下,低声说:“你不会忘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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