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不得(1/2)
后来的日子里,程透总是无法确定自己没能及时赶到,究竟是幸或不幸。
他能从蛛丝马迹里寻到惨相的踪迹。地砖缝隙里冲刷不干净的血迹,分舵主手下的修士面如菜色地蹲在路上,旁边的商户给他端了碗水出来,他千恩万谢接过抿一口,哑着嗓子说:“哎呦喂,太惨了,太惨了。好久没见过这样惨的死相了,好好一个仙子。”
在如此飞天遁地并不稀奇的修士之城里,有人爬上了内山以高闻名的楼阁之一——朗上坊钟阁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如果他来得更快一点,应该正好能看见白衣的少女重重砸在地面上,四肢抽搐着扭动几下,头则摔得四分五裂,像是个砸烂的西瓜。怎么能把地上这摊蠕动的碎肉堆当作是那位美丽而腼腆的仙子呢?对于程透来说,若他再早一刻,这画面会永生永世铭刻在他的脑海里,而不止是在午夜梦回。
而现在呢,他只能对着分舵的修士默默引水一遍遍冲刷地砖的背影去想象……想象一个人的死相。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人群还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他们说死的那个仙子原是朗上坊今年的花神。
难怪啊,她恍若真的神女自高阁上坠落,鲜血飞溅的样子,像极了陨落的桃花。
朗上坊的人来得也很快,仙子们把自证身份的腰牌举过头顶,高声与她划清界限,“休得风言风语,此女与我派无关!”
掷地有声,同曼妙身姿有些许违和。程透失魂落魄地冲上去拽住其中喊得就起劲儿的仙子的袖子,大声地问说:“你们朗上坊的人呢?你们派的宝物不是丢了吗?为何不审!”
那仙子对青年的冒犯十分不满,恶狠狠地把他拽着自己的手扯下去,没好气地说:“撒手!我们坊上的宝物没丢,胡说什么呢你!”
这些仙子们光明正大地来掩饰完丑闻,便立刻抛下满地的闲言碎语离开。
程透混迹在人堆儿里,负手而立。他茫然地想着,为什么呢?
为什么事情因他而起,到头来,他却成了置之度外的人呢?
为什么?
程透去了死巷找九凝,她曾提及他帮衬过那位姑姑,想来想去,也只有九凝这个人选。中午头的阳光一丝也滤不进死巷里,九凝在草棚外整理东西,手脚麻利地把粗布袄丢进平时用来烧饭的火炉。
程透站在她五步之外的地方看了半晌,低声问道:“你的孩子呢?”
九凝头也不回,把仅有的一件半新织锦衣裳卷起来,面无表情道:“死了。”
这个答案并不让程透感到意外,他脑袋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僵硬地回说:“虎毒不食子。”
“整瓶药拌进红果汤里喂下去的,一点儿痛苦都没有。”九凝终于转过了身。她瞥一眼程透,蹲下来把没掉进火里的衣服角扔回去。“他第一次吃红果,整碗全喝完了,最后一句话说的是……”
九凝的手不知不觉摸向自己脖子,“娘,红果汤真好喝。”
柴火爆响一声,程透盯着那团温暖火焰,低声问道:“为什么?”
九凝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她蹲在地上抬头望向程透,大声说:“哪有什么为什么!我要回朗上坊!你只不过是去如意坊洗上五个时辰衣服去,你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我受够了!”
“我要回朗上坊。”她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要回朗上坊。”
程透来不及细想九凝原来知道的挺多,只见她踉跄着晃过来,一把抓住他衣领,表情狰狞起来,“你难道觉得都是我告发她的错吗?你觉得自己一点没有责任吗?全怪你多嘴多舌找我打听!全怪你告诉她你要找磬言钟!”
“她早就不想活了!”竭尽全力的厉声尖叫划破死巷死一般的安静,九凝松开程透的衣领猛推青年一把,自己却身子一歪差点要倒。“她早就不想活了!不怪我!反正她也不想活了,我只是想回朗上坊啊!”
饱经风霜的仙子脑中最后一根丝线终究是崩断了,她缓缓蹲**子嚎啕大哭起来。程透沉默着站在原地,一时却分不清她的死状和九凝哭作一团的脸哪个才更恐怖。
青年顶着正午的阳光离开了,转身刹那,他瞥见九凝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指着巷口道:“你滚吧。”
万卷仓的书架一眼望不到边际,程透满目经卷,却读不进去,他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为什么呢?
他知道程显听为他所受的伤是为什么,知道花匠与药师诸多帮衬是为什么,知道自己能在程显听安危时分不顾天理道义是为什么,却独独不理解她是为什么。
背负着人命的拷问好似加速了时间的流逝,陵宏照例巡视过一排排书架时发现了程透,他先是一怔,随即主动开口问道:“我还以为你今天又没来,怎么窝到这儿看书呢。”
程透嗓子有些哑,他咳嗽了声把书卷放回去,低声问陵宏说:“师长,夜半时分,能在内山里招魂吗?”
陵宏又是一怔,校场也在内山,死人这事毫不稀奇,尽管她是来来去去头一号坠楼自尽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进日理万机的师长耳朵里,他思考须臾也没想通程透到底要做什么,只好略点头答说:“能。”他犹豫一下,又补充道,“但得注意点,别……招错了对象。”
程透这一出去,白天都没再回来。
程显听不太高兴,溜达到小药寮里捣乱,药师刚送走一接骨的,累得头昏脑涨,转身程显听瘫在椅子上念念叨叨,他被烦够,倒了杯茶试图堵住程显听嚼不完的话头,嘴上道:“他晚上还得去如意坊呢你别忘了。”
“他说今天不去的。”程显听嘟囔道。
“不去你给他发钱吗?”药师指着门帘下逐客令,“烦花匠去,顺带把门带上。”
被嫌弃的程掌门只好又溜达去花匠家,这女人不太擅长瞒事情,似乎是怕自己没跟程透商量就一股脑全倒出来,她灰溜溜地锁门遁走,不知躲哪儿去了。程显听心情更加不好,正准备打道回府,半道上遇见也没事乱转悠的陆厢,他主动打招呼说:“嘿,陆道友,这是上哪儿去啊?”
陆厢手虚指了指,笑道:“去找我阿姐。”
“那巧了,我也找花匠,她不在家。”程显听说道。
两人并排沿着洒满月光的阡陌散步,程显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骤然问说:“你们在我身体里放了什么压魂?”
但陆厢也不是吃素的,见招拆招,把问题抛回去,“这……你们家现在是程透在当家做主嘛,你得问他啊。”
程显听原也不过随口问问,他其实没问过程透,只是觉得这小兔崽子不主动跟自己汇报有些不妥。这么半真半假一诈陆厢,还真琢磨出点不对劲儿来,加上今日上午的反常,程掌门隐隐有点牙酸,他不会又为我捅啥大篓子了吧?
他不知不觉间站住了脚步,陆厢往前走了些,见他停住旋身回头,正瞧见不远处过来了个红衣的女人。
程显听见他扬眉,也顾首而望。那女人一见两人发现自己,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腾地转了个身。
程显听拔腿追了过去。
钟阁楼下。
朗上坊附近没什么酒肆,三更半夜便空无人烟。青年挺拔的身影像是棵青松。招魂幡迎风而动,蟾宫魅影下,他反倒比这空荡荡的街更冷清些。风呜咽好似女人的怨语,不多时,月下影子扭动起来,渐渐换作一个窈窕淑女的身影。
是她。
程透低声道:“你来了。”
剪影似乎动了动,紧接着,一个女声似乎响在耳旁,“是我。”
那声音有些嘶哑,有些模糊,细碎又轻,也许随时会散落进风里。程透满腔话语忽又凝滞,他站在月下,手握紧成拳头,“我想问问你为什么。”
“你到底为何?”他提高声音,急急又问了遍,“就为了我给你折那一枝杏花吗?”
地上剪影沉默起来,程透看见她举起一只手,又无力地垂下,像她常做的那样。
“错不在你。”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